第七章 2012年,阿裏(第5/6頁)

這一通分析讓左思安既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只覺滿嘴都是苦澀,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茶太濃,還是心底多年積壓的悲傷一直泛到了味覺。而施煒越說越情緒低落,仿佛從來沒有如此直接地面對心裏的困惑。

“我要是說他完全不把家人放在心上,就冤枉了他。我生病的時候,他把我照顧得很好;他只要回家,就會主動做所有家務;我提醒他對小齊不夠關心,他馬上會抽出時間給她讀故事書,教她認字——可是我是母親,對比我對小齊的感情,我就知道,他只是在做他認為該做的事,並沒有付出愛。他對小齊如此,對我就更不用說了。”

左思安訥訥地說:“施阿姨,這麽多年,我對父親的了解就是網上搜索看到的關於他的報道,事跡很多,很感人,只是看著遙遠陌生,沒法兒跟自己的爸爸聯系起來,我……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對不起,小安,很抱歉跟你講了這麽多。我也知道,你十多年只見過他一次,匆匆來去,沒義務聽我倒苦水,我也不該向你找問題的答案。我只是累了,大概也灰心了,不想再探究下去。如果小齊注定得不到來自父母的完整的愛,我不如帶她回老家,至少我父母會跟我一起關心她,她也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兩人都久久再沒有說話,房間裏十分安靜,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房門一響,左學軍回來了。他走到客房前,左思安與施煒不約而同地看向他,他覺察出不對勁,可是什麽也沒問,只是說:“讓小安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左思安站了起來,“爸爸,陪我去獅泉河邊走走吧。”

3 _

獅泉河鎮是一個形狀狹長的城鎮,漫步其中,左思安發現她記憶裏昔日那個寂寥地獨立在荒原上的小鎮已經不復存在,這裏看上去儼然已經是一座繁華熱鬧的小城,道路比過去寬闊,跑著各式出租車和越野車,行人也比從前多,本地居民、外地民工與一身沖鋒裝的驢友夾雜而行,各種口音都有。

不過最讓她驚訝的是,街道兩邊竟然出現了不少娛樂場所的招牌,門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談笑出入,越接近獅泉河畔越多。

左學軍顯然很討厭這種輕佻的景象:“現在離河邊看落日還早,我帶你去一條賣手工藝品的小街,你肯定會喜歡的。”

他說的地方並不算遠,是一條無名的狹窄街道,十分安靜,午後陽光隱沒在房屋背後,一個接一個的簡陋店鋪档口擺放著各式紡織品和木制、皮制、銀制的手工藝品,攤主絕大多數都是藏民,並不像尋常旅遊區小販那樣眼觀六路、口若懸河地兜攬生意,而是安靜地進行著制作,看到有人進來,擡頭微笑。他們中的不少人顯然認識左學軍,用藏語跟他打著招呼,給他倒茶,他也用藏語跟他們交談著。

在這裏,左學軍看上去比在家裏要顯得放松而隨意。他指給左思安看他認為有特色的工藝品。

“這種橘黃色的木碗是用天然草汁染色的,而且不會褪色。”

“這是藏香,制作工序很復雜,有安神鎮定的作用。”

“她們在織的是氆氌,縫成藏袍可以抗寒擋風雨。”

“這叫十六鈴鐺。”他拿起來搖了一下,聲音十分清脆,“牧人常掛在牛羊的脖套或者小孩子的手腕上。”

“有點兒像以前電車起點站出站的鈴聲。”一直默默聽著的左思安突然說。她頭一次說及過去的生活,左學軍似乎猝不及防,一時竟然做不出反應。“這次回漢江,我坐了一次電車,還是走過去的老線路。”

“是嗎?”左學軍隔了一會兒才說,“這個銀雕茶盤的工藝很復雜,你看這些花紋……”

左思安沒有看茶盤,仍舊端詳著那個鈴鐺。

她小的時候,先是上機關幼兒園,後來上市裏一所重點小學,左學軍每天順路接送她。他們住中山路,是無軌電車的起點站,每天隨著一聲清脆悠長的鈴響,電車發車進站。那個時候交通工具有限,坐電車通勤的乘客很多。沒有座位時,父親會將她護在身前,努力給她撐出一方小小的安全空間;有座位時,他就抱她坐在他腿上。她總有說不完的話,問不完的問題,而他從來沒有不耐煩的時候。

那是她記憶裏最開心的時刻,以至於多年後在異國他鄉,她的男友Fred突然問她:“‘上海路’‘沈陽路’是什麽意思?”

她被他生硬的發音弄得怔住,他解釋:“你晚上講夢話,不止一次說到這兩個詞。”

她早就選擇將過去深埋心底,不打算與任何人分享,無法向異國男友解釋這兩個用城市命名的街道名稱所代表的童年回憶與鄉愁,更有內心隱秘被人偷窺的不悅。後來她與Fred發生爭執,Fred惆悵地說:“我是愛你的,但我感覺你總跟我保持著一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