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流成河

他對這個人真是哄夠了,哄不動了。可一步一步地再往前想,他又想起了這個人的好面孔來。他一度是這個人的寵兒,這個人的家,一度也是他的家。

(一)

雷一鳴先走了,張嘉田留下來吃了滿山紅半盆饅頭,邊吃邊問她:“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我看你倆像是挺有交情啊!”

滿山紅反問道:“我跟你是怎麽認識的?我滿山紅又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想認識誰就能認識誰,這也值得你一問?”

她這幾句話堵得張嘉田啞口無言,而不等張嘉田想出新話題來,她倒是又搶先發問:“你和他又是怎麽回事?你倆到底還打不打了?”

“我倆啊……”張嘉田拖長了聲音,但一瞧就不是故弄玄虛,而是真的在思考:“不好說,再看吧!”

然後他擡眼望著滿山紅:“我和他之間的事情,你能不能替我們保密?”

滿山紅這人向來是由著性子嬉笑怒罵,張嘉田以為她聽了自己的話,非得胡說八道地再逗自己幾句不可,哪知道她忽然正經起來,居然挺認真地向他點了頭:“放心,我不讓你們連累我,我也不會壞你們的事。”

接下來,她換了話題:“你什麽時候走啊?你和他可不一樣,你再這麽住下去,我可管不起你的飯了。”

張嘉田被她說得笑了:“我倒是想走,可我舍不得走。一會兒等大家都吃飽了,你派些人幫幫忙,咱們一起找找那幾車子彈去!”

滿山紅和張嘉田合力忙了大半天,最後竟是在一條土溝裏找到了那幾大車子彈。

土溝很深,車摔碎了,拉車的騾子也摔死了,子彈箱子倒還結實,東一個西一只個地散落了滿溝。凍硬了的死騾子歸了滿山紅,那一千發子彈,張嘉田也如數給了她。照理來講,滿山紅額外得到了死騾子,騾子肉夠她那幫弟兄們吃上好幾頓的,他有理由從那份酬勞中克扣下些許——哪怕扣下五十發子彈,也是好的,畢竟對他來講,子彈比大洋更重要。

但他沒有對著滿山紅耍這份小心計。沒心思耍了,他心裏裝著一樁更重要的大事。雷一鳴說是讓他回去,這話是真是假,他拿不準。先用甜言蜜語把他誆回去、再千刀萬剮要了他的命——這種事情,他覺得,雷一鳴也幹得出來。

幹是幹得出來,但誰知道他會不會真這麽幹呢?誰知道他對他所說的那些話,是真情還是假意?

張嘉田不是很相信他,但是心裏又很想相信他。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總“哄”他,別人以為他是伶牙俐齒、臉皮厚,是在拿不要錢的好話拍大帥的馬屁,可他自己心裏清楚,“哄”和“拍馬屁”是兩回事。

“哄”是需要動一點感情的,就算是感情淺薄,也總有一點憐憫在裏面;就算是無可奈何,也總有一點忍讓在裏面。拍馬屁的漂亮話,他可以閉著眼睛說上一天一夜不重樣,可每次硬著頭皮去哄雷一鳴,都會累得他心力交瘁,仿佛是一場過五關斬六將的鏖戰,縱是勝了,也已經有一腔心血潑了出去。

他對這個人真是哄夠了,哄不動了。可一步一步再往前想,他又想起了這個人的好面孔來。他一度是這個人的寵兒,這個人的家,一度也是他的家。

甚至連他的名字,都經過了這個人的改動。

這事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他想趕緊回青余縣,找人商量商量,可青余縣內也沒有他的知音。

他又想起了葉春好——她若是在,那就好了。

張嘉田總覺得她才真正是個有主意的人。她愛上了雷一鳴,算是愛錯了人,可這也不能怨她眼拙,有那麽一陣子,他這樣一個大小夥子,不是也幾乎要迷上他了嗎?不也覺得他是天下第一好人嗎?雷一鳴有雷一鳴的魔力,而他們年紀輕、見識淺,看走了眼也不奇怪。

張嘉田心事重重,可該幹的活兒一樣不少幹。他和滿山紅帶人把子彈運過了石礫子山,又派人往青余縣城內送了信,於是一番往來接應之後,子彈進了縣城,滿山紅一幫人也回家吃騾子肉去了。

他進城之後,先去見了洪霄九。洪霄九知道他昨夜沒回來,這時見了他便說道:“怎麽著?你讓那個滿山紅留住了?”

面對著洪霄九,張嘉田忽然感到了心虛。搭訕著坐下來,他笑了一下:“下午過去的,到了那兒先是和她交涉,好容易談妥了條件,又變了。第一次看見山裏的大風雪,真夠嚇人的!”然後他轉向了洪霄九:“你見過滿山紅沒有?”

洪霄九微笑著搖了搖頭:“我沒見過,我那外甥見過,說她看起來就是個毛丫頭,也沒什麽特別的。”

張嘉田點了點頭:“是,像個野小子,年紀也不大。”

洪霄九手裏擺弄著一根煙卷,擺弄了半天,終於劃根火柴把它點燃了。噴雲吐霧,長籲了一口氣。他說道:“平安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