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第2/5頁)

淡薄的光束順著綺扉流瀉進來,那中年男子就坐在東窗前的錦炕上,身上的錦緞蟒袍被照耀得一片金燦。在他腳下的團花地毯,也是大片大片的金紅色,明晃晃得有些刺眼。

“臣女拜見燕王殿下,殿下金安。”

跪下去的那一刻,她甚至要將“吾皇”脫口而出。

許久都聽不到上面的答應。她保持著俯身的姿勢,額上漸漸沁出汗來。

“起吧。”

低沉而平緩的嗓音傳來,亦如燕王給人的印象:冷酷、殘忍、權欲熏心、刻薄冷情……列數下來的秉性,與那溫文爾雅、謙和寬厚的建文帝,恰好是截然相反。

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適合坐在那位置上。

朱明月依言起身,垂首靜立在一側。

“最後,是你陪在他身邊嗎?”

頭頂上的人問。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建文舊主。

朱明月斂身,道:“城池攻破之時,皇上將自己反鎖在寢殿內,未留一人。”

沒有人願意背上弑親的罪名,尤其在這皇位並不是名正言順得來的時候。她明白,在勤王之師兵臨城下時,燕王沒有即刻下令進宮,是給那年輕皇帝足夠的時間——自戮,或者禪讓。

然而,那少年卻一把火燒了寢宮。

朱明月忽而很想擡頭,擡頭看看這位剛剛篡權成功的男人,臉上究竟是什麽樣的表情;在逼得自己的親侄兒萬念俱灰、不得不放火自焚之後,會是個什麽表情。

半晌,頭頂上響起一個淡淡的“嗯”。

然後,又問:“這火是怎麽起的?”

“臣女不知。”

“那,他呢?”

明月心裏的弦驀地一繃,誰?

皇上?

“皇、皇上不是已經葬身火海了嗎?”

她支支吾吾,顯出遲疑和驚詫,同時將一抹慌亂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

朱明月覺得頭頂上那人實在有必要仔細端詳她的神態,由此判斷她話裏面的字句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然而,那男子只是坐在炕邊,手裏拿著一枚光潤剔透的雲子,不落,也不動,只是靜默地拿著,連目光都不知是蒼茫到了哪處。

“那他,可有說過些什麽?”

“臣女不知。”

“曾召見過何人?”

“未嘗。”

簡短的對答之後,又是許久的靜默。

鎏金窗扉外金合歡的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宛若是誰的嘆息。

“靖難護主,你父是功臣,你亦是功不可沒。”

寥落的字句說完,頭頂上的人沒有再說下去。朱明月知道,自己該告退了。

燕王似乎是累了。在經歷過那麽多場生生死死的戰役,枕戈待旦、夙興夜寐之後,在即將登上權力的最巔峰之前,已經很累很累。

朱明月倒退著出了側殿,又跟著領路的太監走出正殿,一直拐過殿前回廊,待那太監離開之後,她才靠著紅漆廊柱,微喘著氣息,後背早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是因為爹爹吧。

死心塌地地效忠,為了輔佐篡權幾乎是豁出了全部身家性命,理所應當,燕王也將她當做了自己人,這才沒有將她這個知情者滅口。

朱明月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麽大的事情上,有所違逆和欺瞞,然而在那一夜,當他將火燭扔在帷幔上的時候,當他用決絕而悲愴的目光望向自己,朝著她伸出手的那一瞬,她終究是動搖了。

五年相伴,她並非頑石。

但這世上能讓她珍視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對她而言,爹爹的位置更重要,闔家的平安更重要。她能做的,只有那麽多。

領路的太監並未將她送很遠,剛出了側殿,就先行返回。臨走時告訴她,那頂接她來的轎子停在了西華門外。朱明月熟知宮中的地形,知道奉天殿的側殿離著西華門有不短的距離,想必是要她自己走過去了。

眼下還能在宮中隨意走動的人並不多,就算是太監和宮女,也都被圈禁在各自伺候的地方,余下的後宮妃嬪,沒有吩咐不得離開各自的寢殿,否則當以謀反論處。隔著月亮門和門口把守的侍衛,有些宮婢遠遠地望見是她,無不驚愕地瞪大眼睛。

這可是文華殿前最得寵的女官呢。

皇上身死,北軍進駐皇宮,一個小小女官仍能在宮中隨意行走,安之若素!有些心思通透的太監和老宮婢見狀,紛紛露出一種恍然大悟般的神色;至於妃嬪,嫉恨之余,又是一片怨毒。

朱明月沒有心思去理會那麽多,沿著宮墻一直低著頭往前走,穿過殿前廣場和窄巷,拐出長長的廊廡,直到迎面碰到一個人。

和尚。

一襲黑色僧袍,顯得身形單薄出塵,周身透著讓人難以忽略的仙風道骨。這樣的打扮,應該是在寺廟裏,能在皇宮裏面出現的,只會是那一個。

“姚公,許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