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第3/5頁)

朱明月斂襟頷首,朝著對方端然行禮。

或許她該稱呼他為“道衍法師”。

與爹爹一樣,他亦是燕王藩邸的心腹,卻比爹爹的資歷老很多——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洪武十五年,太祖爺選高僧侍諸藩王,為已故馬皇後誦經薦福,這位“道衍法師”經人舉薦,成為燕王的重要謀士,後隨燕王至北平主持大壽寺。

從那時開始,他便正式出入燕王藩邸,一路佐助燕王披荊斬棘、奪位密謀。論資排輩,他是北軍麾下的第一謀臣、第一軍師,出家為僧,卻是道家弟子,修陰陽術數之學。朝中的傳奇之流、陰狡詭秘一輩,他可推首位。

很巧。

但此時此刻在宮中碰到北軍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是情理之中。

姚廣孝眯起笑眼兒,望著她一會兒,才道:“月兒小姐見過王爺了?”

多年未見,音容已改,笑貌依舊,熟悉得毫無一絲違和感。尤其是那身僧袍,仍是記憶中那一成不變的樣子。

朱明月心有嘆息,頷首道:“是,小女剛從奉天殿的側殿出來。”

“對於此地,小姐算是老人兒了,可否賞臉陪貧僧走走?”姚廣孝笑容可掬的態度,讓人不忍拒絕。朱明月卻隱有一種抗拒感。

她垂首稱“是”,側身讓他先行。

“時光如沙礫流逝,一轉眼物是人非,月兒小姐卻出落得愈加明麗,令人賞心。不知這幾年在宮中過得可好?”姚廣孝微笑著問。

“是的,多謝姚公關心。”

姚廣孝摸著下巴,笑呵呵道:“小姐跟以前相比可沉默寡言多了,不禁讓貧僧想起多年前,月兒小姐還是稚齡女童時的天真爛漫,冰雪可人。”

當初若非是他一眼相中,她也不會離開北平城來應天府,更不會進宮去當什麽伴讀。

只因他蔔卦與她說,若想保爹爹一世安平,她必定要進宮去策應。來京城的那年,她方七歲,被教導得通覽群書、博聞強記。後經過兩年的嚴苛訓練,九歲時在宮中考核脫穎而出,甚至蒙太祖爺賞識,親自指派給了皇太孫。自然,一直都是用的假名諱,假身份。

而他身為佛門中人,卻跟隨燕王紮根在了北方苦寒之地,暗地裏,又遠遠地布控著她們這些各有身份的“宮裏人”,竊取情報,與北方戰事相結合,一步步輔佐著野心勃勃的燕王問鼎權力的頂峰。

兩人順著朱紅的宮墻往北走,穿過廊前的配殿,就是通向西華門的殿前廣場。寬闊而平直的大理石道上,有數百身著鴛鴦戰襖的兵士,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巋然不動。

是北軍。

現在的宮城裏面,也只剩下了北軍。京畿舊部傷亡過半,剩下的殘部都被嚴加看管起來。眼前這些列陣排兵的將士們,表情甚是嚴正肅穆,便是掌領宿將,哪有什麽奪權得勝後的喜悅之色。

也對,怎麽高興得起來呢。靖難之役,皇宮只是最後的一處,從北平打到應天府的路上,又死了多少人!沾了滿手鮮血,踩著累累白骨,最終踏進這座代表著皇室無上尊崇和煊赫的皇城,不僅僅是高處不勝寒吧?她的這雙手,都不是幹凈的,那麽多無辜的人遭到屠戮之後,勤王之師裏的每個人,又有哪個敢說自己能夠逃脫殺孽的罪責?

少女視線蒼茫,許久都沒說話。

姚廣孝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也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淡淡笑著說道:“自古成大事,不死幾個人怎麽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會將此放在心上。小姐面有不豫之色,該不是郁結於此,不得了脫吧?”

幾個人?

朱明月轉頭看他,很想從那張臉上看出些許悲色或者愧疚,然而絲毫也無。

“小女很好奇,人命在您的眼中到底算什麽?”

沒錯,在她而言,只要不殃及自身,旁人死活的確是沒什麽幹系。可他不同,他是出家人!

朱明月忽然想起建文帝身邊的那些重臣,剛正善慧的齊泰,醇厚耿直的方孝孺,還有那個酸腐之氣甚濃、卻死忠的黃子澄……儒家道家的弟子們尚且悲天憫人,佛家人卻怎無半點慈悲之懷。

“月兒小姐忘了,他們都是軍人,天生就是屬於戰場,更加以戰死沙場為榮。”姚廣孝看著她道。

“他們是軍人。可軍人的職責是捍衛疆土、忠君愛國,不是謀朝篡位,屠殺自己的百姓!”

謀朝篡位,尚可說成是立場不同、為主盡忠;屠殺百姓呢?那些京畿舊部,那些為了建文帝而拼死作戰的將士,難道不是百姓麽?即便是北軍自己,不是百姓麽?誰是生來就注定要去殺人的?成王敗寇是事實,可那些無辜枉死的冤魂呢?

“小女知道姚公會說,小女是‘婦人之仁’。但人非草木,不會連一絲悲憫也無。最起碼,還有人性和良心!”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豁出去一般,還是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