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長遠的事她不願意去想,骨子裏的野性和疏狂,促使她更喜歡直接的殺伐。她可以雪夜叩開江湖大盜的大門,也可以單刀趕赴邊疆刺殺將軍。

蘭戰說過,要把她鍛造成波月閣最好的殺人武器,她的多次出入江湖,一半是為別人消災,另一半是為蘭戰肅清前路。

當初一同追殺嶽刃余夫婦的五大門派,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放棄,坊間關於嶽家遺孤的傳聞也從來沒有平息過。讓崖兒手刃他們,像苗人養蠱那樣,把競爭者全部殺光,於她算是報仇,於波月閣,則避免不必要的擾攘。

蘭戰的算盤打得響亮,崖兒的身世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打算公之於眾。可是再服從的殺手也是人,只要她能聽能看,早晚還是會有所察覺的。

那天是滿月,她剛跑了趟參商的總舵,舵主兒子的腦袋還在她包袱裏裝著。事辦完後路過夷水邊的酒館,略頓了足,決定拐進去喝兩杯。

這雲浮大陸上,其實並不只有人,有時錯身而過的,也可能是妖。不過人道和妖道謹守兩界的規則,混雜在一處,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無法分辨皮囊後的原形的,但崖兒八歲起就具備那項異能,她看得出酒館的老板是只鶴,跑堂的酒保是狸貓。

大多時候,妖比人更誠實。

酒館裏長年聘請說書人,不時從江湖恩怨,講到廟堂情仇。說書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後的娓娓道來。

嶽崖兒要了壺酒,點了盤牛肉,對有人抱怨血腥氣刺鼻充耳不聞。她是易了容出來的,不必動用美色惑人,永遠是兩根八字眉,兩撇小胡子。

說書人可能是這江湖上感情最豐沛的一類人,說到雄壯處氣吞山河,談起兒女情長,也是纏綿悱惻當仁不讓。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長淵少主。直到今日,說起嶽少俠的夫人,仍是艷名遠播無人可及。萬戶侯府的嬌小姐,曾經引多少英雄豪傑競折腰,可惜她只對長淵少主一往情深,最後落得雙雙失蹤的下場。至於生死,當初參與其中的五大門派諱莫如深,雖然江湖上眾說紛紜,但更多人還是傾向於他們帶著神璧隱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這是善良的聽客不願意聽到的。說書人也在故事結尾留了白,因為牟尼神璧徹底消失,至少為他們夫婦尚在人間提供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佐證。

可是崖兒聽見酒保嘲諷地嗤笑了一聲,她轉頭瞥他,卻只看見那豆眼朦朧的臉上,長久不變的一副苦相。

他經過她身邊,她伸腳勾絆,酒保踉蹌了下,納罕地看她,她牽唇一笑,“我想知道他們的下落。”

酒保沒有應她,偏頭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灘血,面無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壺好像漏油了。”

想從妖口中套話,其實不難。尤其開著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處匯集,聽得太多了,心裏裝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們就願意講,反正他們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規矩。

酒保的嘴砸得嘖嘖有聲:“嶽刃余和柳絳年早死啦,死在長淵以北的那片雪域裏。當時柳絳年懷著身孕即將臨盆,武林正道追殺他們,他們夫婦走投無路入了絕境。柳絳年死後嶽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後來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嶽氏夫婦確實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兒撚著花生衣,含笑問他:“你怎麽知道這些內情?是你親眼所見嗎?”

酒保說是啊,“當初我就在長淵。可惜不能插手,遠遠看了會兒就離開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麽?”

酒保撓了撓頭皮,“據說是日月之精所化,兩璧相合,在瑯嬛神兵譜上排名第三。當然最要緊的是它可以打開孤山的寶藏,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開殺戒的原因。”

*

嶽崖兒提著人頭回到波月閣,她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暗中監視,所以即便巨石壓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許蘭戰並沒有想要隱瞞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歲孩子的記憶力,她到現在都清楚記得,他為她取名時說過的那段話——“我很敬重你父親,否則不會讓你認祖歸宗。要是隨便給你指個姓,你爹爹就算活過來也找不見你。”

她究竟是怎麽來到這世上的?是她母親慘死,他父親親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覺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現在想來真是可笑。狼怎麽能生出人來,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媽媽收養了她。當初左右攝提闖上山崖殺了狼媽媽,她以為那時候的痛已經是極致了,可現在拼湊出身世,心上的傷口便無限擴大,在暗夜裏汩汩流出血來。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這些年她殺了那麽多人,從來沒有想過被殺是什麽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經的刀槍迸鳴,都變成了罪罰。她找到自己的由來,然而真相那麽殘酷,必須有人為十六年前的殺戮負責。兩條人命,不能就這麽白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