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中

現在在這座皇宮中的,她的丈夫,到底是哪一個人,或者是哪一個孤魂野鬼?

徐善然自那一天晚上邵勁醒來之後,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三天的時間,她脖子上被掐出來的青紫還沒有消退,但曾經亂成一團的線索已經被一條條整理順服。

相同的面容、迥異的性格、對過去非常關注、在某些觀念與相關上和原本的人一模一樣。

別人或許還沒有想到,但熟知前後的徐善然卻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很像很像、很像她曾經知道卻沒有見過的一個邵勁。

像曾經在所有人面前,殺了父母兄長,在血火與刀劍中喪身,死後還要被天下人唾罵心肝脾肺腎都黑透了的邵勁。

現在的這個會是那個時候的邵勁嗎?

如果是,他是怎麽出現的?

如果不是,那他又怎麽可能和原來的邵勁有同樣的想法、甚至又同樣的舉動?

邵勁近來的種種一直都看在徐善然的眼底。

這一點雖沒人說破,當事人雙方卻心知肚明。於徐善然而言,不管邵勁內裏的人究竟如何,這個軀殼正是她的丈夫,正是愛她入骨的男人,她不會容忍任何在這個時候將這個軀殼帶離她視線範圍的行為。

於邵勁而言,他在那樣的時刻清醒,正是對這個世界最絕望最沒有耐心的時候,他本來就不想活了,現在被人硬生生塞到新的身體裏更煩得要死,要不是透過鏡子裏看見自己此刻和過去相交疊的容貌,別說皇帝了,就是玉皇大帝他都沒有興趣做。但不管是倒黴的普通人、皇帝、還是玉皇大帝,在邵勁身上總有一些也許愚蠢、也許不合時宜、卻被我們期望追求並宣揚的美德。

他是一個好人。

他做不出來占了另外一個人的身體,再慢待和侮辱另外一個人心上人的事情。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此後的後果就是在邵勁醒來的第十八天的時間裏,徐善然的父親,他的老丈人,徐佩東入宮面聖了。

邵勁是在禦書房接見這位國丈的。

這時候他已經將過去的事情摸得門清了,那些有關他的,有關邵文忠和姜氏的事情最開頭似乎沒有什麽變化,真正變化的開端,是在他小時候去湛國公府做客的路上,沒有逃跑,反而拜了徐佩東為老師……

沒錯,他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的這一件事情。

因為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那一天,那一次春日宴,都帶給了他一生難忘的記憶。

……那時候他是十二歲。

……那時候姜氏最愛做的就是在表面上將他打扮成錦衣玉食的模樣,在私底下卻永遠不讓他吃飽。

……他並不缺愛,也懶得享受所謂伯爵府的金銀財產,一點都不稀罕有膽子生沒心肝管的邵文忠和心狠手辣惡毒成性的姜氏。

……那一天是他給自己計劃的逃跑之日。

邵勁暗暗想著。

他甚至還記得那天的細節。

湛國公府裏頭非常大,好像有許許多多的樹和閣樓。他曾藏在一棵樹上,想要在離開前打碎邵方的一只眼睛報仇、以及制造混亂。但在幾次猶豫之後,他終究不忍讓對方小小年紀就失明,所以罷手。

他與那些小孩分道而走,走到湛國公府的一個沒人的小角落,打算點火制造混亂。

最後火也點起來了、混亂也如願地制造出來了,只是他在嘗試著趁著這個機會離開的時候,湛國公府的人已經趕到,而在他經過其中一行人時,那行人中相貌平凡但有著鷹鉤鼻的矮小男人嗅了嗅,突然指著他厲喝道:“他身上有硝石的味道!”

當時他知道靠不住任何人,只能立刻逃跑,可是湛國公府的人一鼻子就能聞出他身上的味道,現在又怎麽可能讓他輕松離開?

那一天的最後,他被調查出身份,被送回忠勇伯爵府。

……在此之後,邵勁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自己的膝蓋和肋骨上。

……都是屈辱,不提也罷。

白日的光線在菱格窗子的切割下變成了均等的塊壘狀。禦書房內的擺設很簡單,除了書桌與書架,就是靠著窗戶、供以臨時休息的長榻。

邵勁趁著徐佩東走進來行禮的機會看了一眼這位國丈。

他在心裏想:只是現在,只是這個身體曾經的主人在當時湛國公府的事件中,不是選擇自己逃跑,而是被徐佩東收為了地址。

這應該就是最初的開端了吧。

人在前進的路上轉過一個小小的拐點,抓住一個微不足道的機會,命運就似魔方的五十四個面,再一次經過旋轉,轉出截然不同的結局來。

“老臣見過陛下。”走進禦書房的徐佩東沖邵勁行作揖禮。

邵勁不知道這具身體之前是怎麽才稱呼對方的,他沉默了一下,試探性地說:“老師何必客氣?”

徐佩東便擡起頭來,撫了撫下頷的長髯,神色很是舒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