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季曉鷗皺起眉頭,側過身去看他的臉,卻見他雙眼緊閉,呼吸粗重,竟是一副人事不省的樣子。她嚇了一跳,知道情況不對,伸手碰碰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像觸到一塊剛從灰堆裏扒出來的火炭,連噴在她手背上的呼吸都是熾熱的。

季曉鷗耳邊嗡一聲響,雙腿頓時失了力氣,一跤跌坐在床板上。這一刻她已經意識到,她以為可以輕易解決的事情正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飛奔。屋內十分安靜,除了廚房水龍頭沒有關嚴的滴答聲,就是嚴謹過於急促的呼吸聲。她傻坐了半天,呆呆地看著他的臉。彼此認識一年了,她從沒有過這樣的機會細細端詳他臉部的每一根線條。在雪亮的日光燈下,那張臉上的細節既熟悉又陌生,眼睛下面兩個黑圈,疲憊得像剛剛穿行過百裏大漠,下巴腮幫處幾天未剃的胡子,則肆無忌憚地生長,如同夏日雨後的荒野。她的心尖處仿佛過電似的倏然一顫,全身的神經都因為心疼抽縮了片刻。而經歷了從驚嚇到恐懼再到心疼之後,她心中的是非黑白便完全被拋之腦後了。

她在寂靜中坐了很久,滿腦子都是嚴謹被捕前兩人在雪地裏激吻後最後的對視。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呆坐了半個多小時。嚴謹終於動了動,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眼睛都不敢眨了,他卻翻個身又睡過去,頭頸揉來揉去也沒找到舒適的位置,雙肩攏得緊緊的,一副不勝寒冷的瑟縮狀。

季曉鷗俯下身,拍打著他的臉頰,輕聲喚他的名字:“嚴謹,嚴謹?聽得到我說話嗎?你醒醒,脫了衣服再睡,我實在搬不動你!”

嚴謹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似是努力要睜開眼睛,卻沒有實現。

季曉鷗只好自己動手,吃力地抱起他的上身給他脖子底下塞了個枕頭,再將兩條腿擡到床上放平,輕輕脫掉他的皮鞋。她看到後腳踝處幾個被磨穿的大血泡,滲出的血水將新暴露的細嫩皮肉和襪子粘在一起,當她小心翼翼將襪子從皮肉粘連處撕下時,忍不住倒吸了一大口涼氣,仿佛那血肉模糊的傷口長在自己的身體上。

閉上眼睛喘了幾口氣,她才伸手去解他上衣的紐扣——那件藏藍色綴著銅紐扣的警察制服,然後她發現除了這件單薄的制服,在室外還是十度以下的氣溫,她出門還要穿羽絨服的季節,他貼身只穿了一件淺藍色的制服襯衣,裏面連件保暖內衣都沒有。穿得如此單薄,難怪他會發燒。

她費了好大勁才把他一身衣服扒下來,捏著鼻子扔到洗衣機裏去。接著從櫃子裏取出一床厚厚的羽絨被蓋在他身上。嚴謹終於睡得安穩了。

季曉鷗站在床邊,把腦子裏亂糟糟的一團東西理了又理,終於理出一個頭緒。頭腦清楚了,內心也平靜下來。她鎖上門出去。先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藥房買了溫度計、退燒藥與冰敷包。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謊稱今晚關店晚不方便回家。又給店長小雲打個電話,告訴她剛接到的內部消息,這幾天行業衛生大檢查,暫時關店兩天。然後群發短信給最近幾天的預約顧客,通知特殊情況暫時閉店,取消一切預約。最後手寫了一張“暫停營業”的通知貼在店門上。做完這一切,她才跟自己說:季曉鷗,看來你已經做好了窩藏包庇逃犯的全部準備。

害怕嗎?真的害怕。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特別獨立自主的人,但此刻她才明白,那不過是因為之前沒有碰上任何大事,知道她無論如何胡鬧,總有父母站在她身後,足夠替她收拾一切殘局。只有這一次,她明白自己必須獨自做一個決定,不能和任何人商量,而且只能自己承擔後果,再沒有人能夠幫得上她。

因為這一次,她可能觸犯到的,將是無情的法律。

最難以決斷的時刻,她唯一想到的幫助,還是上帝。季曉鷗雙手交疊跪在床前,輕聲祈禱。

當夜嚴謹燒得很厲害。他平時很少生病,所以病情來勢洶洶,似乎將平日作息不規律積攢下的傷害全部釋放出來。季曉鷗徹夜守著他,眼睜睜看著體溫表上的紅線一路上沖,幾乎到了四十度。也幸虧她出生在醫生世家,知道這只是感染了病毒引起的身體應激性反應,所以還能做到臨危不亂,做足降溫措施。嚴謹神志模糊的時候不肯配合吃藥,她只能將阿司匹林碾碎了溶在水裏,用小勺一點兒一點兒喂進去。昏睡中的嚴謹將藥咽了一半吐了一半,可是殘余的藥效畢竟發揮了作用,清晨七點多,他的體溫終於降到了三十八度。

嚴謹醒了。勉強睜開眼睛,眼前陌生的環境讓他心神恍惚,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他想擡起手臂,身體卻像不屬於他自己,就像他曾經歷過的無數次的夢魘,沉重得無法移動分毫。他知道夢魘之後靈魂和肉體總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重合,他在等待這個重合,閉上眼睛,將身體留給溫暖而安全的一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