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未歸人(一)

月窮歲盡,京城的除夕與哪一年都並無不同。

無論大雪怎樣紛飛,今冬的馬球賽依然火爆,皇家馬球隊此前已經連贏兩場,街頭巷尾時下最火爆的話題,是陛下的馬球隊能否在除夕夜連下三城。

裘寶旸認為這事壓根就不存在懸念,大過年的,誰好意思削了陛下面子?

而且自從他那個所謂偶像梁王趙思德於五年前遁入空門,禦賜法名慮賢,他寶二爺就再也不看馬球了。

綠賢……好衰的名字。賢君已逝,賢王亦剃作了光頭,新皇陛下可真是吐得一手好槽啊。

老天也真他娘的不公,慮賢法師這樣的裝貨偏生得以好端端坐在圓覺寺裏吃齋念佛,而他裘寶旸心底深處真真正正仰慕的人,卻長眠在那個遙遠的雪山之谷,永不得見。盡管那個地方近年……的確變了一些樣子。

他抹抹眼睛,不願讓懷中的孩子看見。

大寶從他身上猛跳起來,興奮不已:“秦將軍進球了!秦叔叔親自披掛自是不同,他率的鎮北隊要贏了!”

裘寶旸如今不看馬球,不過紀大寶是個馬球迷。

大寶常年住在西北,他最迷的就是鎮北的那幾個主攻手,老氣橫秋,喚聲比場上任何人都高:“曲小將軍再次拿球了,馮小將軍快去側鋒接應啊,快快快!”

紀大寶是他大伯給取的小名,紀伯恩不能開口,但能夠往紙上寫:待陶歸日,當揆兆以賜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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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上的人,恐怕也只有紀伯恩和唐糖,依然堅信三爺還會回來的。

當年那舊昆侖城的西花園內埋有明瑜公主早年布下的連鎖殺人機關,那機關兇狠得駭人,整座西園一並陷落。

那本當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奪命事件。趙途玖因了明瑜指引的路得永生之日,卻終究將於錯愕之間……命喪於明瑜當年巧設的機關之下。

少有人能夠明白明瑜心中那團熊熊燃燒的恨意,唐糖亦不能,那個女人的深埋的仇恨奪走了趙途玖,也奪走了她最親愛的人。

後到救援軍隊下廢墟搜尋三天,撈出一大批殘碎屍骸,法醫七拼八湊,搗鼓出兩具來,經確認是二位賢君的。

黃雀螳螂,同歸於盡,趙思危漁利盡收,亦在他自身預料。

而當日情勢危急,席尚書有位門生也是禿鷲追隨者,看在恩師之面,將渾身是傷的席勐急急馱負出險境。趙思危亦看在席守堅的面子,著人奮救數日,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拖著半條命回京城苟延殘喘了兩年,前年自裁,還是掛了。

至於其他……

秦驍虎與那支兵的長官私交甚篤,再三重托之下繼續奮戰,居然只搜掘出幾片三爺道袍上的殘破衣角,血漬的色澤早已幹結晦暗。

斯人已去,可是人呢?

唐糖咬著牙說死要見屍,瘋一般就要紮在那個鬼地方住下,捋了袖子就要親自動手去撈。

秦驍虎苦口婆心:“小包子,底下皆是碎石塊和木板的尖利斷口,這般重力碾壓的情形下,你看看席勐就知道了……那二位能撈到幾片,已算是運氣。多半是粉身碎……人不會憑空消失的啊包子。”

趙思危與紀二哥卻沒有那麽好的性子,唐糖人小勢單,被齊王同著紀二聯手強押上路。

起初她還鬧了半日絕食,瘋一般惦記著回去救人,連趙思危都沒了轍,反是紀二哥簡單粗暴,冷嘶一聲:“他若能回來,我管你死活?”

唐糖呆坐在那兒,覺得連淚都落盡了。

回京之後,紀二哥猶不安心,索性將她鎖起來關了一陣子。他知道唐糖手段了得,門與窗皆上了數道鎖,更派了人日夜值守。

唐糖倒是再沒了聲,後來她肚子漸大,紀鶴齡又真的大病了一場,她從來不與紀二交談,望著他的眼神像是能從他胸膛裏穿過去,紀二也是暗自惶恐,還喚了裘寶旸過府來探,看她與來客居然還能有許多話題,待寶二爺出來商議,少有的客氣:弟妹現在這個樣子,可算是太平了?

裘寶旸已從別處聽聞了一些當日情形,知道若非為了救這混賬,紀陶何用……再說當初的當初,什麽狗屁公主故意埋在墳墓的麒麟肉線索,沒有你紀二助妖為孽,那老禿鷲僅憑一己之力,他有能耐破解?

他方才聽唐糖默默勸解,唐糖這廝不曾出家,口裏冒出來的話倒頗似思凡法師,她說這世間之事,或許自一開始早便互為因果,注定了的,故而誰也怨不得誰。

裘寶旸聽罷,依舊對這個紀二哥沒法生出半點好氣來,這會兒狠狠剜了他一眼,放了句狠話:“你但凡講半點良心,就不要再鎖著唐糖,她不是犯人……別告訴我她當守什麽道什麽道,那不歸你紀二管,這世上該幹什麽卻不幹的人多了去,就好比那該死之人,不也沒去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