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獨孤信之死(第4/8頁)

望著不遠處無助的幼子們,望著面前小人得勢的舊部李遠,他的唇角浮出了淒涼徹骨的微笑,心底卻是明悟了一切的安寧和悲哀:他早該料到自己會有今天!

昔日,楚漢相爭,塵埃落定,蒯通對齊王韓信說,野禽殫,走犬烹;敵國破,謀臣亡,而自己卻竟然從來不肯防備那心機過人的宇文泰!

臉上充滿鄙夷之色的李遠,打開手中的詔書,立在香案前大聲宣讀起來。

在他清朗的誦讀聲中,獨孤信的視線停在那杯深紅色的藥酒上,不,他不會飲鴆而亡,那會讓他死得五官扭曲、毫無尊嚴;柔軟的白綾被庭中潮濕的春風撩了起來,他更不會讓自己英挺的身軀懸掛在房梁下、像顆腐爛的果實一樣旋轉回蕩……

他有些欣賞地打量起那柄彎月形的禦用寶刀,這是宇文泰的收藏品麽?宇文護將它用在這個場合,那也許是他對這個前朝大將仍然心存敬意。

天快亮時,窗外湧起了一陣微帶涼意的晨風,這陣風穿過驃騎大將軍府的庭院,在滿院的白楊樹頭來回搖蕩,聽起來如幽魂嗚咽,又如冷雨淅瀝。

夢中驚醒的楊堅,陡然覺得滿背都是寒意,他十二歲隨軍出征,以勇略在宇文泰帳下著稱,但此刻,他卻感受到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陰森。

朦朧中,楊堅伸出手去,想摟住新婚不久的妻子伽羅,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撲了個空,枕邊已經無人,連綢衾都已半冷。

楊堅睜開眼睛,果然看見伽羅正坐在窗前的書案邊,她穿著一件白色繡領紗衣,長及腰間的青絲披在身後,托腮凝望,神情癡怔,側影瘦削得令人擔心。

“伽羅。”楊堅走近時,發現伽羅的嘴角又凝結著血粒,她一定又做噩夢了,並在那永遠充滿血聲悲聲的夢中,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映著窗外的曙色,楊堅看見,伽羅的額頭上冷汗涔涔,晶亮清冷。

訥於言語的楊堅不知該如何撫慰妻子,只能用絲帕為她拭去額頭背上的冷汗,將她擁入自己溫熱寬厚的懷中。

他這樣不善於表達,但伽羅能夠明顯地感受到,楊堅深愛自己。

她是在熱孝中嫁給楊堅的。楊家搶在獨孤家被流放西蜀之前就要將婚事辦了,是為了能讓伽羅留在長安,不隨郭夫人和兄弟們一起流放到千裏之外。消瘦得厲害的伽羅,沒有拒絕這個建議。

突然失去父親的打擊,讓伽羅陷入了無邊的悲慟,沒有心情去品嘗新婚的快樂。

她幾乎是一夜間就變得沉默寡言了,臉上也永遠地失去了從前的開朗和生動。如今,她仍然會在書房的窗前讀書至子夜,只是她的案頭不再堆滿了各色經史子集,而代之以厚厚的石印佛典,各種譯本的《楞嚴經》、《華嚴經》、《般若經》,充塞著楊府的書房。

“伽羅,”在漸漸發亮的天色裏,楊堅定了定神,輕撫了一下妻子的長發,努力用柔和的聲音說道,“別想了,過去的事情都已過去……”

“都已過去?”伽羅表情木然地重復著楊堅的話,忽然間,她有些淒厲地笑了起來,“是,都已過去,一切都已過去……人死不能復生,我就算手刃了宇文護,爹也不能再回來……”

伽羅的眼淚洶湧而下,獨孤信死後,她還沒有慟哭過,她只是日漸變得表情冷寂,眼神裏充滿了戒備。

作為一個被削職賜死的罪臣,獨孤信的葬禮上吊客稀落,從前得獨孤信之力晉升的將軍們,沒有幾個敢冒著得罪宇文護的危險前來吊唁。

就在那一天,從小在奉承聲中長大的伽羅,才明白了什麽叫世態炎涼。

她自幼依戀父親,沒想到會在一夜間就成了孤兒,成了罪臣的女兒,成了受盡白眼的可憐女子。

楊堅不斷摩挲著伽羅的頭發,不知道該怎樣平息她的悲傷。

自伽羅嫁入他的驃騎大將軍府以來,她還沒有露出過一次笑臉。新婚三天,伽羅就命人將這府中的花草全都拔了,只種一樣白楊樹,武官出身的楊堅,難以理解她的用意。

伽羅是長安城裏有名的才女,深得清河崔家的真傳,而自己卻是個連《谷梁春秋》都未通讀過的武夫,兩人的才藝學養相差不啻霄壤。

在伽羅的面前,楊堅情不自禁地感到卑微,論出身、論才識、論相貌,自己都遠比妻子遜色,而獨孤信卻將愛女嫁給自己,這不能不令他心存感激。

伽羅拭去腮邊的冷淚,將臉頰依在楊堅懷中,感受到一種溫熱的男性氣息。

她想起了新婚之夜,那天,在喜燭邊,她雙手披拂開額前的絳紅色輕綃,擡起眼睛,面無表情地打量著臉帶醉容的楊堅,覺得他是那樣陌生而遙遠。

在新婚之夜前,她只與他匆匆見過兩面。

獨孤信揮刀自盡前,曾將他們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語重心長地說道:“伽羅,那羅延,你們須記取今日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