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騎獸之勢

或許是為了炫耀國力,前往突厥的迎親車隊長達百輛,飾滿金絡,車內全是裝滿金珠玉寶的箱籠。

除了豐厚的嫁奩,車隊後面還跟著數百名渾身盔甲的大周騎兵,一個比一個顯得剽悍神勇。車隊不疾不徐地駛出長安城,前往朔州,再前往沙缽略可汗所住的都斤山。

坐在六馬青蓋安車裏,被車隊帶往天邊的千金公主宇文若眉,似乎仍然能感覺到長安城頭上有楊俊燙人的目光。

這兩個月來,她與他落下的眼淚,比長安城今年春天的雨水還要多。

楊俊性格溫文爾雅、仁恕忠厚、為人至情至性,相貌俊朗挺拔、英氣過人,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聰明能幹,精通書史騎射,所以從千金公主懂事時起,她就把自己當成了楊俊的女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和親公主,要出塞嫁給食膻臥氈的突厥可汗,在戈壁荒灘上度過一生。

車隊兩旁吹奏著胡笳和羌笛,悠悠胡樂,越發讓她心境變得悲涼。

前來求婚的佗缽可汗年近七旬,居然能厚著臉皮向剛剛成年的大周公主求婚,千金公主甚至懷疑,這件事背後有楊堅夫人獨孤伽羅的推手。

這次的迎親副使長孫晟,本是楊堅的部屬親信,常年來往於漠北和長安,是兩國間的使臣,說不定是他極力向突厥可汗遊說,才讓佗缽可汗指名道姓地要娶自己為王後。親事定下不久,佗缽可汗老邁不堪,上個月一病不起,命歸黃泉,又是楊堅上奏章,讓自己嫁給佗缽可汗之子沙缽略可汗。

一向對妻子言聽計從的楊堅,這麽熱心地關注自己的婚事,多半就是出於獨孤伽羅的指使吧?

那個人到中年仍然美貌端莊的女人,曾幾何時,在自己的心裏,她就是個溫藹可親的親人、內外兼修的賢母,在年少的夢中,千金公主甚至還想象過自己與楊俊能牽著一對同樣可愛的兒女,站在當年的花樹下,出現在獨孤伽羅慈祥關切的目光中,親親熱熱地喊她一聲“娘”。

而獨孤伽羅卻無情地拆散了千金公主和楊俊,前天夜裏,楊俊最後一次與她相見時,痛哭流涕地說,隨國公夫人絕不肯答應二人婚事,哪怕他以死相逼,獨孤伽羅也沒有松口。

原來她當年的承諾和疼愛全是假的,全是欺騙和偽裝,她是長安城裏有名的仁者,常常撫孤問貧,見到路邊有人被行刑都會墜淚,她精通佛理、每年布施無數,可卻獨獨對千金公主如此殘忍狠心,莫非就因為她姓的是宇文嗎?

千金公主曾聽姑母說過,獨孤伽羅的父親當年效力於自己的祖父宇文泰帳下,建下不世之功,最後卻受冤慘死、家破人亡,可那是奸臣宇文護辦的事,周武帝宇文邕不是為獨孤公平反了嗎?還把獨孤家的幾個兒子都任用為將軍。為什麽隨國公夫人要把上代的仇記得這麽久,甚至記到了自己身上?自己的血緣難道是與生俱來的罪愆嗎?

車行十余裏,來到龍首原下,千金公主不經意地擡眼望去,卻見高高的坡頂上,有個人只身匹馬,怔立風中,眺望著車駕的來處。

從他厚實的肩背、纖細的腰身,還有那件她親自裁剪縫繡的藍袍上,千金公主一下子就看出那人是楊俊。

明明自幼相識相知,明明兩人深情早種,明明可以廝守終生、白發偕老,明明二人寧死也不甘分離,卻因了獨孤伽羅心底對宇文家的敵意,狠心要斬斷二人緣分,讓二人從此墜入暗不見天日的深淵。

獨孤伽羅自己與楊堅夫妻恩愛,卻為何不能讓兒子也擁有那樣的幸福?

千金公主實在是不能明白她,車駕又前行一裏多路,駐馬高坡的楊俊突然一提韁繩,驅馬狂奔過來,攔在了迎親車駕的前面。

長孫晟拍馬而出,舉起手中長槊,橫在車隊之前,喝問道:“楊將軍,公主出塞和親,你何故要攔住去路?突厥使臣與大周使臣全都在此,望楊將軍自重,勿擾公主。”

楊俊臉龐之畔,猶有尚未風幹的淚水,道:“我不會打擾她,長孫將軍,你讓公主與我最後見一面,我有話要說。”

長孫晟並不退讓,道:“公主已受沙缽略可汗之聘,雖未成親,如今也已身為突厥王後、沙缽略可汗的可賀敦,與你份屬君臣、尊卑有別。楊將軍,往事已杳,你放下舊情舊怨,早日釋懷吧!”

楊俊緩緩摘下頭頂的紗冠,露出新剃去長發的鋥亮禿頂,黯然道:“我昨日已在左馮翊寺落發為僧,長孫將軍,今日的楊俊,已是世外之人,絕無情思綺念,可前塵舊愛,貧僧也要一一了斷。”

長孫晟見他癡情如此,又絕望如此,竟因婚事不諧出家為僧,心下不禁生幾分同情,收回大槊,輕輕一揮手,轉身撥馬離去。

迎親車隊已停,楊俊翻身下馬,走到飾滿金玉的六馬安車前,隔簾垂淚道:“若眉,不是阿祗有心要負公主深情,實是阿祗有心無力、身不由己,願公主此去塞外,善自珍重,今後與可汗夫妻恩愛,安享尊榮。阿祗今生辜負公主,無面目再存活於世,又不能自決以傷父母懷抱,只能剃度出家,從此了盡塵緣、四海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