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伽羅 下(第2/8頁)

楊麗華扭過了臉,在殿門邊負手而立。

這座極輝殿,是阿史那皇後嫁到長安時建起的,也是楊麗華住了兩年多的地方,殿裏的每一張帷幔和桌椅都是按她的意思安置的。

與其他宮室不同,極輝殿顯得十分素樸清雅。

這院中的每一樹梨花和白楊下,都留過楊麗華徘徊的身影。

她曾以為,在宇文赟死後,自己將要在這裏度過無盡寂寞的歲月,卻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人無情地攆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女人,則是她的母親獨孤伽羅。

前天,楊堅和獨孤伽羅從丞相府穿著平民服色出來,由重兵環擁,在臨光殿舉行了登基大典,就在同一個時刻,楊麗華被親兵們用刀逼著搬出了極輝殿。

面對著楊府親兵們面無表情的冷厲模樣,看著他們兵刃上凝著的寒光,楊麗華驚恐地摟住自己幼小的女兒,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算伽羅有幾分母女之情,她沒有答應楊麗華和其他四位北周皇後一同到萬善尼寺出家,卻下詔命楊麗華以大隋公主的身份留居在皇宮裏。

早春二月,滿院梨樹枝頭爆出了淡綠色的葉芽。

這不祥的花樹呵,楊麗華後悔地想著,自己為什麽將這些來自隨國公府的梨樹和白楊種入殿前?

如今,這些枝葉繁密的梨樹和高大的鉆天楊,已經布滿了正陽宮。

“麗華,你聽著,我只說這一次,”繼姐姐和女兒之後成為北朝皇後的獨孤伽羅,用高亢得幾乎有些嘶啞的聲音說道,“宇文泰只是個精通權術、身無長才的奸雄,大周天下,由我獨孤家手中得來!獨孤公戎馬一生,為北周打下了數十座州縣,打下了三荊和隴右的大好河山,開國之功,誰人能及?不料,功高不賞,反為奸雄宇文泰所忌,終至……”

伽羅沒有半點脂粉的臉上,淚水沿著細密的皺紋緩緩流下。

父親獨孤信被賜死已經二十四年,而他揮刀自刎時四濺的鮮血和臉上的淒然神情,卻幾乎夜夜在伽羅眼前跳動。

她種下了滿府“出入使人愁”的白楊樹,就是為了讓這幽咽的樹聲時刻提醒她:勿忘父仇。

這些年來,伽羅幾乎從未感受到人生的快樂,復仇的火焰充塞了她的心靈和眼睛,讓她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

楊麗華近乎絕望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她已經幾夜沒有合眼了,極度的疲倦令她頭腦發昏,但她仍不願睡,不敢睡,不能睡……那篡奪皇位的人,就是她曾敬愛如神、威嚴沉穩的父親麽?

看來,當年齊王宇文憲他們進諫進得沒有錯,楊堅的確是一個狼子野心、利令智昏的逆臣,在他遜退忠誠的外表下,深藏著對皇權的垂涎之意,他和那假仁假義的王莽有什麽區別?

而母親呢?聽說她在父親篡位前夜,親筆寫下“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八個字勸進,這樣的母親,又比呂後好到哪裏?

如此看來,自己的婚姻和命運,大約在出生時就已經注定,她注定了要為父母狂熱的野心而犧牲……

“麗華,”伽羅任臉上的淚水被初春的寒風吹幹,神情逐漸變得溫藹,“娘對不住你,竟讓你嫁給了一個瘋子,十多年來受盡淩虐……娘這輩子生了五男三女,最疼的孩子就是你,沒想到,娘卻會令自己最愛的女兒備嘗艱辛和痛苦。麗華,忘掉那些苦難的歲月罷,娘會好好疼你、補償你……”

伽羅聲音中的溫情,不禁令楊麗華感覺到一絲微弱的亮色,這位渾身疲憊的北周皇太後,頹然在桌邊坐下,擡手支住額頭,茫然道:“補償?”

“是,麗華,忘記你在宇文赟身邊度過的那些淒涼時光,忘記你曾是北周的皇後罷……在宇文赟眼中,你只是一個和別的嬪妃沒什麽區別的玩物,他竟然讓那些身份低微、來路不明的女人與你一起分享皇後的名義。如今你不再是北周的皇太後,更不必用自己的大好青春為那個瘋子陪葬,你是大隋的公主,是個正當盛年的美麗女人……只要你願意,長安城的親貴少年、青年王公,唯你所擇。”

“公主?”楊麗華再次茫然地復述著,忽然間她無限淒涼地微笑了起來,“前天被廢的北周皇太後,今天受封的大隋長公主,娘,這遊戲一樣的人生,就是你給女兒的補償麽?不,不,不……我已經看厭了深宮生涯,只想到萬善尼寺度過殘生。”

不遠處,身穿朱紅官服的李圓通,跟在楊麗華身後一路追了進來,剛才的楊麗華怒不可遏,令人生畏,連李圓通也攔不住她。

他有些尷尬地看著這對母女,她們倆站得很近,但表情生疏冷淡得像是兩個素昧平生的女人。

沒有人能看出她們之間的情意和相像之處,神情愁惻的楊麗華,和她躊躇滿志的母親似乎生活在兩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