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伽羅 下(第3/8頁)

李圓通不禁低下了頭,他手裏捧著的黃綾碎片,是剛剛被楊麗華扯得粉碎的冊封文書,在那上面,伽羅親筆加封遜位不久的楊麗華為大隋“樂平公主”。

“獨孤公,”伽羅從侍女手中接過茶杯,親手遞給剛側身在錦凳上坐下的高颎,“請用茶。”

身為大隋宰相的高颎,頓時不安起來。

因為當年受過“獨孤氏”的賜姓,楊堅如今經常在朝上親切地稱呼他為“獨孤公”,儼然將高颎當作了妻子伽羅的手足。

上個月,就在楊堅受禪的第二天,他便拜高颎為相,進封渤海公。一時間,高颎官高爵顯,大臣們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甚至連楊堅和獨孤伽羅的嫡親兄弟,都沒有高颎的威勢,但這一切,不但沒讓高颎感覺到榮耀,反而讓他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恐懼,一個月來,他已經三度試圖避位。

這是開皇元年(公元581年)的深春,極輝殿前開滿了梨花。

三四十年來,高颎出入獨孤府、楊府,看夠了這素白如雪的花枝,既覺得親切熟稔,又覺得充滿敬畏。與伽羅相識已經三十多年,他今天才覺得,已成為大隋皇後的伽羅是那樣陌生。

聽說,朝臣們的奏折,大多由她批閱,楊堅只有點頭照辦的份。而滕王楊瓚背後告訴自己,每次楊堅在內殿召見大臣,伽羅必然在座,並常在搶在楊堅前面開口決斷事務,楊堅不但面無慍色,還會笑道:“皇後深知朕心。”甚至嘉諭道:“皇後所見甚是高明。”

如果楊瓚沒有誇張的話,這大隋的天子到底是誰在做?

為什麽他從前沒有看出來,伽羅是這樣一個熱衷於政事的女人?

他一直以為她是因緣際會才成了這萬裏北邦的女主人,現在,他終於恍然大悟地發現,在獨孤伽羅每一步上升的台階上,都有著良苦的用心。

獨孤伽羅見高颎腰彎得近乎傴僂,神態充滿了謙卑,心下不禁長嘆了一聲。

她和高颎之間,早已不再有當年的情意,但在伽羅內心深處,她還是欣賞他腹書萬卷的才華和洞鑒古今的明睿,然而,隨著高颎官越做越大,他卻變得越來越拘謹,舊日的灑脫,不知道去了哪裏。

“皇後陛下,不知今日召臣入宮,有何吩咐?”高颎有些誠惶誠恐地問道。

伽羅揮了揮手,再次命他坐下,這才笑道:“獨孤公,先父當年曾命我們以兄妹相稱,如今獨孤公的名位早已超過了昔日的獨孤公,成了天下人望……”

竟然拿自己和她父親獨孤信相提並論起來了,高颎嚇了一跳,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緊張地打斷了伽羅的話頭:“回皇後,微臣才幹戰功,不及獨孤公萬一,白白玷辱了獨孤公的赫赫英名。”

伽羅微微一笑,奇怪地打量著他。

這就是那個去年帶兵打敗了叛臣尉遲迥、名揚北邦的大將麽?尉遲迥是北周第一名將,平生戰無不勝,竟敗在了一個沒打過幾次仗的後輩手上,氣得臨死前還在破口大罵楊堅和高颎。

高颎今年剛剛四十歲,以文武全才名聞天下,可是,為了保全名位,這位曾平定過北朝境內各處叛亂的大臣,卻活得如此沉重。

高颎被她的目光注視得更加不安了,勉強笑了一笑,才道:“皇後,臣平生以姓獨孤氏為榮,常常中夜回思,這一生的功業,都是出於皇上和皇後當年的賞識,拜相前日,臣曾經在家母前膝下泣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既受大隋厚恩,當以死報之!皇後,臣雖愚魯,但忠心耿耿,可照日月。”

伽羅的眼神裏不禁生出了幾分憐憫,這個以聰明著稱長安的才子,竟然迫不及待地在自己面前表起了忠心。

他在害怕什麽呢?

怕不能升官麽?他的官爵已經升至了頂點;怕失去權力麽?高颎傾心吐膽,為楊堅賣命多年,這片忠心和這份幹才,早已得到楊堅夫婦的首肯,如果她連高颎也不相信,那滿朝大臣簡直沒一個能靠得住了;怕墮了威名麽?高颎才德俱備、廣開賢路,在民間口碑極佳,像這樣的一位良相,誰能想到,他活得是這麽緊張壓抑。

“獨孤公,”她只得溫言撫慰道,“你不必自謙,去年皇上初攝朝政,群臣不附,尉遲迥、司馬消難、王謙紛紛叛亂,烽火直逼長安城,鄭譯、劉昉這些大臣,受皇上深恩,卻一個個推三阻四,害怕帶兵前去平叛。獨孤公天縱奇才、勇於任事,一年多來衣不解甲、屢出奇謀,終於平定了叛亂,開國之功,當以獨孤公為第一……獨孤公所作所為,深得先父風範,先父沒有看錯人,你配得上我們獨孤家的尊貴姓氏。”

高颎雖然面無表情,心裏卻不禁感動。

她還是懂得他。

人到中年,他早已淡忘了兒時情事,在四十歲時,少年時那朦朧隱秘的心懷,似乎已是上一次的人生,但這一刻,他還是敏感而真切地發現,在這茫茫廣大的人世,伽羅是他唯一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