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五十大壽

樂平公主楊麗華覺得,母親也許是想好好彌補過去的遺憾,想將虧負女兒的青春再撿回來,所以才會接連不斷地賞給自己金珠和珍寶,還有那麽多顏色嬌艷欲滴的華貴衣衫。

然而這一切,對於一個年近四十的婦人還有什麽意義?她現在勉強活下去的理由,只是自己那兩個玉雪可愛的外孫。

楊堅夫婦待她不薄,當年她女兒宇文素娥出嫁時,用的是公主出嫁的儀仗,楊麗華親自選中的女婿,十七歲就被楊堅授予上柱國之位,但在這一切榮華背後,是楊麗華永難平定的哀傷和沉痛。

母親深愛自己,這一點她毫不懷疑,但是,當楊麗華還在母親的腹中,她就已經身負了獨孤家的仇恨,“麗華”,這個來自北周明帝獨孤皇後的名字,不僅僅是為了紀念,更是賦予了她無法推卸掉的責任和使命。

所以自己的婚姻、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命運都為了這場改朝換代的大戰而燃燒成灰燼。

母親隱忍多年,終於顛覆了宇文家的江山,不但百倍報復了獨孤家的仇恨,還開創了一個數百年未有的強盛王朝。

兄弟們更是一個個封王受賞,享盡了世間的風光與榮耀。

只有自己,落寞地坐在角落裏,為身負的罪愆而揪心。她甚至覺得,自己和南朝的張麗華一樣,也是個紅顏禍水,讓夫君家的皇座一夜之間坍塌,讓一個王朝眨眼間敗落,而父母兄弟們,卻把她踩在足下,一步步登上人生的巔峰。

此刻,楊麗華獨坐在太液池的船艙裏,聽著船頭帳幕裏傳來蘭陵公主和蕭妃、崔妃她們的清朗笑聲,心緒有些木然。

她比妹妹和弟媳婦們大不了多少歲,但面貌卻要憔悴蒼老得多,倘若和母親伽羅並立一處,別人往往以為她們是姊妹而非母女。

“麗華,湖上的景致不錯,你也出來看一看?”伽羅隔簾問了一聲。

今天是伽羅的五十歲生日,她不想像往年那樣大事鋪張,在文思殿受百官之拜,索性攜了兩個女兒,和從藩地前來賀壽的晉王妃、秦王妃、蜀王妃等女眷,到太液池中泛舟,賞賞滿湖寂寞的荷花。

“唔。”楊麗華頭也不擡,淡淡答應了一聲。

她的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停留在艙內的一架屏風上,那是一架十六扇紫檀嵌琉璃屏風,上面題著幾行墨跡淋漓的詩,墨色早已陳舊,看得出是多年前所題:

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

榮華實難守,池台終自平。

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

杯酒恒無樂,弦歌詎有聲。

余本皇家子,飄流入虜廷。

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

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

惟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

這是誰的詩?這作者竟似乎懂得自己的滿腹心思……

這不就是自己半生的遭際麽?

富貴榮華轉眼成空,朝代更叠、戰事成敗間,翻覆了無數預料不到的悲歡離合,受盡虐待的太子妃,慘被折磨的天元大皇後,前朝的太後一夜之間又成為當朝的公主,這些古怪的命運全都落在她這個平凡女子頭上。

人生經歷如此離奇跌宕,讓她年輕時做夢也想不到,心性單純、從無野心的少女,最終會因戲劇般的人生,在史書上粉墨登場,無奈地演出她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古怪角色。

楊麗華有些驚訝,喃喃又將這首詩念誦了一遍,這屏風上的字跡瘦長纖麗,看得出是個閨秀的筆墨,她為什麽與自己有這樣相近的身世?

簾鉤忽然輕輕挑動一聲,臉上微帶酡紅酒色的伽羅從門外走進來,含笑道:“麗華,你這孩子,娘喊了你這麽多聲,你也不肯答應,難道事隔這麽多年,你還記恨著娘麽?”

母親是醉了,楊麗華想,這些年來,母親總是回避提到當年的奪位之事,今天怎麽卻會主動提起來?

十幾年過去了,再深的痛也只能化為淡淡的哀傷,楊麗華不願回答母親的質問,轉過臉,依舊凝視著那張半舊的屏風。

“你喜歡它麽?”伽羅在女兒身邊坐下,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楊麗華遠比母親健壯,而伽羅原本修長的身材,卻因為操勞過度而微微傴僂起來。

自當年楊堅登基為帝後,這麽多年來,楊麗華還是第一次和母親的身體接觸,隔了十來年時間,她能明顯感覺得到母親的衰老,她的手臂不再堅強有力,肌肉也變得松軟了。

從前那個強悍過人的母親到哪裏去了?

她代替自己坐在那張萬眾矚目同時又令人寢食難安的座位上,反而將悠然寧靜的歲月留給了自己。

這張屏風雖然舊了,看上去卻仍不失名貴,一看就是禦用之物。

“這詩是誰寫的?”

“是……”伽羅忽然有些遲疑,她想起來了,隨著這屏風從塞外重返大興城的,還有一顆女人的頭顱,那是個深眼高鼻的年輕鮮卑女人,血跡風幹的臉上似乎帶著深深的憤怒和傷慘,而那曾是一張多麽柔和美麗的臉龐……伽羅的酒登時醒了,是誰將這不祥的屏風又放置在湖上的畫舫裏,她不是命人將這架屏風收起來了麽?“呵,是一個前朝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