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庶人村(第4/9頁)

高颎他托帽在手,撩開衣袍下擺,跪在文思殿的磚地上,態度近乎激烈地說道:“皇上,老臣年近六十,不知壽數幾何,這把老骨頭,怎能去耽誤人家的女兒?退朝之後,老臣只想關上門,謝絕交遊,在靜室讀經齋居,皇上如此體諒老臣的孤寂,老臣感激無已……但再娶一位夫人,誠非老臣所願。”

楊堅沒料到他會反駁得這麽不容置疑,反而有些訕訕起來,只得又說了幾句“節哀順變”的套話,便打發高颎出宮了。

伽羅當時雖不在場,但幾乎是在高颎還沒走出大興宮外郭時,她已經知道了婚事不諧的消息。

這是出乎伽羅意料的,從前,伽羅總以為,高颎是個唯唯聽命的老宰相,而他拒婚時的堅決態度,讓伽羅發現,原來高颎並不永遠尊重她和楊堅的意見。

這位老去了的名相,與當年那龍首原上的少年,不是同一個人,與十年前滅陳時的揮斥方遒的統帥,也不是同一個人。

伽羅不再能看清高颎的內心。

“獨孤公,你老了。”望著當年意氣風發的昭玄哥,如今已成為白發蒼蒼的老翁,獨孤伽羅多少有些心痛。

高颎苦笑一聲,不是只有他老了,伽羅也老了。

這次大病初愈,伽羅的步態有些顫巍巍的,老態盡顯,鬢發上也有無數白絲相摻,那個曾經明艷動人的紫衣少女,成了大興宮中威嚴而蒼老的皇後。

“歲月不饒人啊,老臣此生從未荒廢時日,少年發奮讀書習武,長大輔君開國,南征北戰,築新都大興城、修《大隋律》、建科舉制,得二聖寵信,位極人臣,此生心滿意足,已無憾事。”高颎說話的神情,仍像少年時一樣意氣風發。

“真的無憾嗎?”獨孤伽羅凝視著暮色裏他那恍惚如昔的俊朗輪廓。

在一起走過了五十年的風風雨雨,從年幼相識、情愫初生到後來各自成家立業、興隋滅周時同進共退,他與她,亦親亦友,如兄妹也如故人,說不盡的親切熟悉,也數不盡的疑忌嫌隙。

“幾年前,家母就對我說過,我這輩子,不但克紹父志,完成了當年父親給我的期許,而且立功立德立言,無不成立,大丈夫立世如此,若還有遺憾,那只是貪得無厭。”高颎毫不猶豫地回答。

哦,昭玄,原來你果真是像父親當年所說,為了江山功名,不斷地放棄女人,從不讓一個女人走入你的內心。

三十多年前我對你的依戀,你可以狠心斬斷,三十年來賀拔夫人對你盡心盡力的照料,你也可以一朝輕棄,除了你的功名,你的心裏還能放得下什麽?

獨孤伽羅嘆息一聲,扭過頭去,道:“無憾就好,獨孤公一代名臣,望將來在我夫婦身後,仍能守護江山宗室。”

“這是老臣分內之事,只要有一口氣在,當肝腦塗地報效皇家。可是皇後,臣有一言,不得不說。”高颎擡起眼睛,靜靜地望著獨孤伽羅。

“獨孤公請講。”

“前次皇後因洛陽狂人高德進言之事,冷落太子,太子不自安,常上大興宮求見,卻被皇後屢屢拒絕。這次秦王楊俊被妃子下毒,病重垂危,聽說在宮中日夜渴盼見皇後一面,可皇後仍然不肯相見。皇後,他們都是你的嫡生親子,為何皇後心如鐵石,不肯舍予一絲溫情?”高颎哀懇著,“天下皆傳說皇後心冷絕情,老臣偏不肯相信,老臣自幼認識皇後,最知皇後仁慈寬和、情深無限,哪怕對路旁孤弱也會心生憐憫,更何況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老臣實不明白這是為何?”

“為何?”獨孤伽羅冷笑一聲,“這兩個逆子,一個逼父遜位,一個違逆母親厚意、執意沉淪於孽情,他們都是自毀前程、自尋死路的混賬東西,本宮多年苦心栽培,卻被他們視若敝屣,我還要見他們做甚?”

“皇後,母子天性,就算他們年少不懂事,皇後也應期盼嘉許,待其改過自新,不該如此苛求啊!”高颎苦澀地勸說著,“皇後生長世家豪門,平生志向才幹過人,可不是每個人都比得上皇後的學問見識,比得上皇上的肝膽氣概。太子、秦王年紀還輕,就算有過,也不是什麽滔天大罪,望皇後能體貼孩兒,溫慈仁恕,像民間的母親那樣無怨無悔、包容守護自己叛逆的兒子。”

獨孤伽羅搖頭嘆道:“本宮做不到!本宮久聞天道無親,唯德是與,讀經史以來,歷觀前代帝王,未有奢華而得長久者。獨孤公,你不要再勸了,他們生於帝室,身為金枝玉葉,肩負家國重任,並非平常男子,若不能自勵上進,毀的就不止是自己,不止是楊家,更會毀了大隋的家國天下!”

高颎渾身哆嗦了一下,從獨孤伽羅的話中,他竟聽出了幾分騰騰殺氣。

“伽羅!”情急中,他突然沖口而出,喚著皇後的小名,“為何我心中還有個獨孤伽羅,和我面前的獨孤皇後,根本就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