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塞和親

正午時分,鉛灰色的天空,開始飄雪了。

關中的雪花,與塞外、江南的雪都不同,它顯得過於幹澀而沉重,既沒有江南薄雪的細膩和輕盈,也沒有塞外風雪的狂放和恣肆。

但關中的雪,永遠下得那麽莊嚴,它在寂靜無人的車道上發出瑣屑而尖銳的摩擦聲,它在狐鼠出沒的地方飛舞盤旋,它在灞河兩岸無邊的柳枝上糾結垂掛,它在這些年越來越興旺繁密的城郊村莊邊淺敷薄蓋。

此刻,帝都長安城青黑色的城頭上,正有一群深黑色的饑餓的寒鴉盤旋著,它們的噪叫聲是這個雪天的唯一音樂。守城衛兵的衣甲被冰冷的長戟碰得叮當作響,他們三五成群,在這彤雲密布的天空下無精打采地來回巡視。

忽然間,幾名守城的士卒匆匆忙忙沿著石階沖了下來,接著,北城門被吱吱啞啞地洞開,十六匹快馬像閃電一般地馳出,不久後,是一支裝飾華麗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駛了出來。

十六匹長鬃飛揚的棕色駿馬上,竟然全都是些高鼻凹眼的匈奴騎士。他們身材高大,神情傲慢,腰上懸著明月一般的彎刀,手中揮舞長鞭,將路人驅至一邊。

這支車隊前後,都是穿著深紅色衣袍的漢家士卒。車隊的正中位置,則是一輛富麗堂皇的三馬青蓋車。

青蓋車前後,簇擁著大片旌旗,旗上寫著“天子賜婚”、“永結秦晉”、“琴瑟之好”等字樣。但在冷冷清清的北城門前,這些密密麻麻的迎風招展的旗幟,並不讓人覺得喜氣洋洋,反而有一種格外抑郁的意味。

青蓋車中,端坐著一個盛裝的青年女子。

她全身上下都是華貴的黃金飾品,堆髻之上,插滿雕工精致的黃金白玉簪釧,在這個全國上下明令禁止佩用金、銀乃至黃銅飾品的時代,她的裝束華麗得令人不能逼視。

這就是奉旨出塞和親的明台公主,瘦削清秀的她,眼瞼微紅,面無表情,濃艷的妝容,增加了她表情中的絕望。

年近三十仍未出嫁的明台公主,是宮中最受人輕視的老公主。她是已故孝文皇帝幾十個女兒中的一個,相貌平平,生活寒素,母親不過是位偶然得到臨幸的美人,生她時難產而死,而父親漢文帝則幾乎不記得她的存在。

平常在宮裏頭,明台公主住在未央宮一處偏僻陰暗、看不到日頭的院落,供奉極其簡樸,甚至還比不了栗姬身邊的一個貼身侍女,與她的姐姐、竇太後親生女兒館陶公主比起來,人生落差不啻霄壤之別。

奉劉啟的聖旨,她今天將要由三百名士兵、大批宦官和宮女陪伴著,帶著幾十車形同貢品的嫁妝,穿過空曠的大漠,北上嫁給匈奴汗國的國王、五十六歲的軍臣單於。

這位年齡是她兩倍的軍臣單於,擁有大大小小一大堆閼氏,但上個月他剛剛死了正妻,所以特地來向大漢的公主求親。

劉啟接受了同母姐姐館陶長公主的意見,將最不喜歡的異母妹妹用冠冕堂皇的名義嫁往異邦,卻全然不顧她的意願和痛楚,縱然在未央宮受盡白眼和歧視,好歹那還是她的家園、她悄無聲息生活的角落,可如今去往龍城的膻腥之地,明台公主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遇見什麽,一切是那樣陌生、古怪、荒唐,殺人如麻、粗鄙成性、連大漢軍士都不敢面對的匈奴單於,卻要成為與她生兒育女的夫君。

此刻,明台公主清晰地聽見了車窗外的議論聲,那都是些被匈奴人驅趕到路邊的老百姓。

“又是和親……不知道這一回去和親的,是哪一位公主?”問話的是一個頭發半白的擔炭老者,他將擔子遠遠停在路邊,撫著同樣花白的胡須,憂心忡忡地問道。

這位老者臉上有一種特別的孤傲和堅毅,看起來絕非平常百姓。

旁邊是一個挑著菜、穿著蓑衣的中年人,他身材極為高大,腿腳卻極不方便,聽了問話,努力壓低聲音,道:“董公,你沒見車隊前的旗上寫著,那是明台公主,孝文皇帝嫡親的女兒,奉旨出塞和親。”

那老者不禁微覺吃驚:“歷年和親,都是用親王的女兒假充公主,這一回怎麽將真的公主嫁了去?咱們哥兒倆久在山中,可是越來越不懂得朝廷的心思了。這公主和親,本來是權宜之計,莫非朝廷就打算這麽千年萬載地將就下去?”

那農人模樣的中年男子擡起頭來,原來這人面貌雖然粗糙,卻透著幾分英武和俊秀,似乎年輕時曾經風采照人,而現在的面目上卻全籠罩著一層風霜。

他聽了老者的問話,冷笑一聲道:“朝中養的,本來就是一班屍位素餐的飯桶,懦弱無剛的渾蛋。難道還能指望他們出關降敵,與匈奴作戰不成?當年婁敬勸高祖皇帝時說,和親之計妙不可言,只要把大漢公主嫁給匈奴單於,並賜以豐厚嫁妝,冒頓單於會看在錢的面子上,把公主立為大閼氏,公主所生之子立為太子,匈奴單於成了漢高祖的女婿,一定會尊重嶽父,不敢入侵,就算冒頓單於死了,他的太子也是大漢外孫,不會侵犯外公和舅舅家,哼,這媾和之策,幾十年來丟光了我們漢人的臉,卻沒討到幾年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