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塞和親(第2/6頁)

老者荷起擔子,花白的發髻被北風吹得紛亂,他搖了搖頭,努力壓低自己的長嘆聲:“近五十年來,朝廷五次和親,卑辭厚禮,年年向匈奴入貢金銀和奴隸,還有沒有一點志氣?聽說這些年來,朝廷還在雁門關、雲中郡等要害之處設置邊市,讓匈奴人隨便出入,全無半點軍備之心。這……這……這胡騎屢屢擾邊,邊患百年不絕,關鍵就在於朝廷的苟且態度!”

那農夫裝扮的人見旁邊圍的人越來越多,心想在這裏說話不妥,連忙阻止他道:“罷了,罷了,二哥,當年我們約好了不要再妄議國事,您又忍不住大發議論。咱們哥兒倆在山裏一個種菜,一個砍柴,安分了好些年,早已經看淡世情,可以不必再管這些朝廷大事。”

老者嘆道:“我身入草莽多年,哪裏還有心情管這些朝廷大事,只不過看到和親已成國恥,實在忍不住心頭那點殘剩的熱血!”

農夫笑道:“二哥,你我平生不負大漢,是大漢負我兄弟。何必再理會這些閑事?今天一早,我們不是說好了,乘著今天大雪進城去,賣了炭和菜,打兩壺烈酒,買一只羊腿,到山上你的炭窯裏點起地爐,煮酒下棋,擊劍而歌,不知有多自在!”

那老者果然精神一振,撫須笑道:“好,四郎,還是你的主意高明超脫。經綸和戰,皆為塵土,濁酒一杯,殘生如夢!走,我們進城去賣東西。”

那跛足農夫輕輕巧巧地提起沉重的擔子,與賣柴的老者相視一笑,並肩往城門中大步走去。

二十八歲的明台公主,微微挑起車簾,最後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長安城。

這個浮華而喧囂的城,從今只能在夢裏看了。

長樂宮的月色,還是那麽靜美。

一切都不會因為她的離去而有所改變。

車隊尾處,胡笳吹奏的聲音,卻正在幽幽回蕩。還沒有越過長城,這陌生而奇怪的樂曲,便已經令她心境淒涼。

明台公主重重地放下厚氈車簾,往後靠去,拭幹眼角的淚水,痛楚地閉上了眼睛。

再過幾天,她就將越過長城的關闕,隨著車駕走上遙遠而荒涼的大漠,此生無法再重見她生於斯長於斯的長安城,無法再看見那翠浮百裏的灞橋柳色,無法再踏入繁華的關中一步。

聽說,蒼老的軍臣單於對待女人十分兇狠,常常為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暴怒之時,連對自己的大閼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揮起蘸水的牛皮鞭。

這一點,從這前來迎親的十六名匈奴武士身上,就能清楚地看得出來。

他們不過是些普通軍官,竟然敢在長安城的大街上追逐年輕貌美的女人,公然圍毆皇帝的侍衛長,隨便提起皮鞭在路上抽打行人,甚至逼停王公大臣們的馬車。

做這一切的同時,他們還會得意而放肆地大笑。

聽說,匈奴人從來不事生產,他們到現在也沒有自己種過田地。碰上好年景,他們也樂意拿自己的牛馬到邊市上交換口糧,要是碰上水草枯少、牛羊銳減的災年,匈奴人永遠會毫不猶豫地拿著刀劍,襲擊大漢富裕的邊邑,根本不理會那是歷代匈奴王後的祖國。對這一切,為什麽上至皇帝、下至將相,都從不曾感到屈辱和義憤?

劉啟甚至學會了裝聾作啞,前幾天,他按捺住憤憤不平的侍衛們,不許他們向迎親的使者還手。至於長安的官吏,更是要看著匈奴人的臉色行事。連皇上都在仰匈奴人鼻息,他們當臣子的,除了低三下四,還有什麽別的辦法?

誰叫漢家的軍隊總是打不過匈奴人呢?誰叫皇帝也總是寧願忍氣吞聲,不肯興兵征伐匈奴人呢?

明台公主木然地思索著這令她無法理解的一切。她沒有讀過太多的書,僅有的知識不過是《論語》和《春秋》、《詩經》上的片刻,她為自己的命運悲哀,卻無法預料自己會面對一些什麽,更無法打點起精神,迎接即將到來的大婚和陌生的前途。

此刻,城門外悠長的北風,似乎送來了一群人的呼喚:“明台公主留步!”

明台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失時背勢的老公主,還會有人來送行嗎?今天早晨在殿上面見皇上劉啟陛辭時,除了機械地應對外,她沒有多說半個字,因為她知道,所有的話語和乞求都是多余的,她自己本來就是未央宮裏多余的公主,能把她打發到塞外,對皇上來說,是一舉兩得之事。

“停車!”她斷然吩咐。

越過後面長長的送親車仗,明台公主向深深的城門裏看去。高大的城門此際顯得十分遙遠,城門深處,一群人騎著馬,疾馳而出。

當中,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馬尤其醒目,毛色格外純凈的黑馬,四蹄不斷踢開路上的積雪,如飛一樣馳近。

在頗為高大的黑馬背上,斜坐著一個只有十一二歲模樣的女孩兒,她身穿火狐皮短襖,頭戴貂皮風帽,被一群宮中侍衛簇擁著,向送親隊伍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