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放浪形骸

冷清多年的平陽公主府,一改從前的寂靜,開始喧鬧起來。

箜篌聲整天回蕩在前堂後廳,穿著輕薄紗衣的侍女們,手托玉盤,出入不息,盤上,青銅雕花的方壺裏,散發出濃烈芳醇的酒味。

後堂永遠高朋滿座,坐著長安城裏有名的仕女和貴婦,她們笑語盈盈。

府門前的門洞裏,坐滿了想見平陽公主一面的各地來客,他們的名刺在托盤上堆積如山,平陽公主連看都不看一眼,便淡淡地吩咐道:“都扔了。”

所有長安城裏奔走權貴之門的人,都互相傳說,如果能一登平陽公主之門,將會在一夜之間身價百倍,位於灞河之畔的公主府,是最快捷穩當的飛黃騰達之路。

“如意。”夜深人靜,滿臉都是倦意的平陽公主,一邊飲著手中的殘酒,一邊問道,“他來了嗎?”

“來了。”如意面有難色,她偷偷打量著自己的女主人,在淺碧色的紗燈下,那張忽明忽暗的臉,看起來有一種詭異的美,她完全變了一個人。

“叫他進來。”

“可是……”

“怎麽了?”酒到半酣的平陽公主深深皺起了眉頭。

整個長安城都知道,平陽公主如今有兩個情人,一個是慎陽侯樂買之,另一個是建章宮的奉車校尉李息。

人到中年的樂買之,雖然對平陽公主用情甚深,卻總是得不到她的歡顏,而比樂買之遲些時候認識平陽公主的年輕宮衛李息,最近卻頻繁出入公主府,甚至在秋天裏跟隨她到南山下的皇家圍苑打過兩次圍獵。

而樂買之呢,平陽公主已經讓他吃了連續兩個月的閉門羹。

慎陽侯樂買之大怒之下,這些天正帶了幾十號家丁,在建章宮左近轉悠,想捉住李息痛打一頓,也順便懲罰那個喜新厭舊的心上人。

“慎陽侯適才在咱們的府門前堵住了李息,兩個人正在爭吵,奴婢去門前看的時候,他們二人都已拔出劍來了。”如意說得膽戰心驚,“公主,您快出去制止他們。”

豈料平陽公主竟渾不在意,又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隨他們打去。只叫他們離孤的府門遠一點,倘若他們要見真章,就讓他們去灞橋亭上拼個你死我活。”

門前的燈影裏忽然閃進來一個小黃門:“回稟公主,太中大夫衛青求見。”

“他來做什麽?”平陽公主深深皺起眉頭,口齒不清地說道,“叫他走,孤不見。”

小黃門轉身去了,不久後,他又回身來報:“衛大夫不肯走,他一定要來見公主。”

這一回,小黃門沒有聽到聲音。

他詫異地擡起頭來,只見平陽公主伏在彩繪的座席邊,已經倚欄沉睡。她的發髻披散,烏雲般的長發如水流般散落一地,後面露出潔白的頸項,姿態無限動人而優美,但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落寞。

此刻,衛青在如意的牽引下,大步走入中堂,他的眉關緊鎖,表情仍然和少年時一樣冷冰冰的,眼睛裏射出威殺之色。

淡綠色的紗燈下,衛青的眼睛只一瞥間,便由陰冷變得溫柔。

不用再責備她什麽,他已經能看出來平陽公主內心的無限孤寂。從前那個喜歡穿大紅錦衣、笑起來旁若無人的美麗少女呢?她去了哪裏?這淡綠色的寒燈下,和衣孤獨睡去的,是怎樣憂傷而冷漠的一個女子。

她的笑容,在什麽時候丟失在了什麽地方?

路過公主府門前,剛剛阻止了一場惡鬥的衛青,忽然覺得自己再沒有什麽話、什麽理由可以責備她了。

他半跪了下來,在深夜的畫堂燈前注視著平陽公主散落在肩上、背上和胸前的黑發,這如詩雅致的人兒,讓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在燈下這真實的女人,讓他覺得既不同於從前那高高在上的尊貴公主,也不同於那個風雪夜裏神情恍惚的傲慢少女,更不同於這些年來為平陽侯相夫教子的賢淑婦人。

在醉後,在睡夢中,她是這樣毫不掩飾地流露著自己的悲傷、自己的痛楚、自己的軟弱。

衛青直看得眼睛發痛,平陽公主,是什麽樣的重創令她如此孤獨?

當他在九年前一眼看見她,他就勃發出了這一生的孽情。他從此不再是那個十五歲的無知少年,不再是那個飽受人間冷眼的女奴之子,他的胸懷發熱,他的眼睛發燙,孤苦歲月留下來的冷淡表情,從他的臉上逐漸褪去。

九年來,他始終在小心呵護著自己的夢。

他知道,自己用精妙的箭法、騎術和刀術從圍場上搶來的這個血統高貴的新娘,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甚至多想片刻都是荒唐奢侈,但在少年的夢中,他每夜都牽著她的馬,翻過積滿冰雪的山坡,向著白茫茫的遠方走去……

“衛青,”平陽公主忽然在夢中低喚,“叫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