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上林春宴

又到了上林苑春宴的時候,多年來一直沒有出現在春宴上的平陽公主,今年帶著大批侍從,突然現身。

太液池水輕輕蕩漾,雜木叢生的野林中,處處都有亭台樓榭,在上林紫霄台裏,遍地鋪著嶄新的紅氈氆,氈上安排著幾百個座席,案上名酒熱炙,臘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春風拂簾,令人心曠神怡。

“平陽。”阿嬌穿一身淡紫色的綾錦衣服,在座席上招呼道,“你坐在我這裏。”

平陽公主含笑看了她一眼,道:“阿嬌,你看起來還是那樣年輕,像二十來歲的光景。這些年來,你一切還好嗎?”

皇後陳阿嬌舉起面前的嵌寶金爵,將滿滿一大杯烈酒倒入口中,苦笑著道:“是嗎?不生育的女人,看起來總是年輕些。”

平陽公主看著她那副自暴自棄的模樣,心中不禁產生了一點淡淡的哀憐。從前享盡人間尊榮、深受武帝寵愛的阿嬌,如今已經被武帝冷落在一邊。因為沒有子嗣,因為母親的勢力漸漸衰弱,等待著阿嬌的命運,相當黯淡。

“平陽。”阿嬌又倒滿一爵烈酒,笑道,“還是你強,平陽侯敢在外面蓄妾,你就將他逐出公主府。在這個世上,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寧願做公主,而不願做皇後。去年冬天,衛子夫已經為皇上生下了第三個女兒。而我,此生卻永遠無法做一個母親。”

她的聲音十分自暴自棄,平陽公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自己在感情的選擇上也許有某種自由,但這種自由帶給她的,仍然是深深的失望,和無限空虛的情懷。

阿嬌漸漸醉了,她一杯接一杯地痛飲下去,不再能注意到周圍的人和事。

這樣醉在烈酒中也是好的,只要能有片刻的欣喜。

平陽公主站起身來,看見殿台西邊,大敞的閣子裏,坐著一群貴婦。

當中那個穿淺藍色薄綢春服的女子,白皙瘦削,淺笑盈盈,相貌與衛青十分神似,她是武帝如今最寵愛的女人,宮中正當紅的皇妃衛子夫,她是衛青的同母異父姐姐,已經為武帝生下了三個女兒。

旁邊的那群女人,有的是宮眷,有的是王妃,有的是公侯夫人。她們都梳著剛剛風行的墮馬髻,髻上,明珠珊瑚、黃金翡翠,耀人眼目,這是個崇尚奢華的時代。

坐在西首的是一個老年貴婦,身後簇擁著大群侍女,她是從外藩特地入京晉見的梁孝王劉武的遺孀馬太後,她是平陽公主的嬸母,梁孝王劉武是景帝的同母弟弟,從前的氣派甚至超過皇帝,至今馬太後仍是帝國最有權勢的女人之一。馬太後鶴發童顏,衣飾華麗,氣質高貴,誰也看不出,她曾經是梁地最著名的歌女。當時,年方十五歲的貌美如花的馬姬,千金才能買得一宵。

也許是共同的出身,讓馬太後和衛子夫相見甚歡。

“馬太後,這是您的孫女兒嗎?好體面的相貌。”衛子夫牽住馬太後身邊的一個錦衣少女的手,細細地打量著,“這麽清秀,長安城也找不出來幾個。”

平陽公主倚欄漫不經心地看著那個少女,只見她發濃膚白,長眼削腮,雖然清秀,但臉上有一種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覺寒氣逼人。

“你看呢?像不像我?”馬太後笑容可掬地問道。

衛子夫退後一步,打量著那女孩兒:“像,真是像。老太後年輕的時候,必然也是個絕代佳人。”

馬太後聽得哈哈大笑起來:“你這麽精明的人,也有看走了眼的時候!我實話告訴你,這是我的外孫女兒,她的娘不是我生的,是我房裏的丫頭生的。後來那丫頭產後風死了,還是我將她娘當作親生女兒養大了,和那四個女兒一樣,都封了郡主的湯沐邑,又嫁給了梁地的第一大姓太史趙家。她爹爹是大漢丞相趙周,三年前這孩子的爹娘都死了,現在就跟著我住在梁王府。”

“瞧太後說的,”衛子夫伶牙俐齒地辯解道,“這孩子得了太後的氣脈,自然長得像太後,你看那雙又黑又亮又長的會說話的眼睛,不就是從太後的臉上偷了一雙下來?”

馬太後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長滿老人斑的手指充滿欣賞地點著她,快樂地說不出話來。

平陽公主記得,從前在公主府做歌女的衛子夫並沒有這麽能說會道,她是沉默的、憂郁的、瘦削的,整天都在若有所思,和衛青的氣質相仿。

“叫什麽名字?”衛子夫仍然十分感興趣地打量著那個神情簡傲的少女。

“是我給她取的,圖個吉利,就叫趙吉兒。”馬太後道。

“芳齡幾何?”

“今年已經十七歲。”

“哦?”衛子夫再次拉住趙吉兒的手,“許給人家了嗎?”

“還沒有訂親呢。”馬太後笑道,“這孩子眼大心高,有幾個來提親的,她都看不上,一心想嫁個能文能武的少年英才,梁地偏僻,哪裏找得出這樣的人才來?所以我這一回帶著她一同來長安城,也叫她好好挑個小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