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放浪形骸(第2/2頁)

衛青怔住了,他顫抖著伸出去想撫摸她鬢發的手,凝滯在空中,身後,是如意那雙充滿哀愁和憐惜的眼睛。

“孤不想看見他!”平陽公主倚欄痛切地叫道,“我不想看見他,更不想讓他看見我現在的這副模樣……我永遠不要再想起這個人……”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異樣復雜的情緒,迷亂、悔恨、惆悵、痛楚、寂寞,這些東西像煙一樣彌漫在她的聲音裏,也同時彌漫在畫堂中。

衛青轉過了臉,努力不讓曹如意看見他腮上的眼淚。他站起身來,大步向門外的黑夜裏走去。

“衛大夫!”曹如意忽然喚住他,“請稍候片刻。”

衛青驚訝地轉過臉,只見曹如意轉身進了平陽公主的書房,捧出來一卷厚厚的帛書,默默遞給他。

衛青迅速地打開這卷帛書,出乎他的意料,帛書上密密地寫著許多文字,翻來覆去,都是那首《北風》。

北風其涼,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

既亟只且!

衛青的眼前,頓時浮起了那年冬天的暴風雪,漫天大雪中,近在咫尺的灞河都隱沒不見了,侍衛們全部失散,只有他牽著她的馬,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

那天夜裏,他借著酒意,闖進她的門中,輕輕握住了她的鬢發。

那一刻,他覺得沉醉,然而只有那一刻。平陽公主在瞬間就恢復了原來的傲慢面孔。

在她心底,是這樣懷念著那個冬天嗎?

已經二十四歲、仍然保持獨身的當朝顯宦、太中大夫衛青,面上絲毫沒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心卻在哆嗦著。

他將這卷帛書小心地塞入懷中,最後看了一眼平陽公主,正待離去,卻見一陣涼風吹過,平陽公主在座席上慢慢擡起頭來,她的臉龐是那樣瘦削。

“那是誰?”她含糊不清地問道。

“太中大夫衛青。”如意回答。

“誰讓他進來的?”平陽公主厲聲責問。

“是奴婢。”如意勇於任事。

“快打發他出去。”平陽公主勉強扶住欄杆,站起身來,一拂袖子,又問道,“李息呢?他打不過樂買之嗎?”

衛青的臉上,重新換了那種冰冷模樣,他向前走了兩步,道:“兩個人都叫我打發了。”

“誰請你插手這件事的?”平陽公主身著紗衣的背影立在畫屏前,冷冷地說道,“在孤的府前,發生任何事都有孤承擔,你算老幾?靠你姐姐進入朝廷才幾天,就敢教訓起孤來了。你不要忘記,當年你不過是孤府中蓄養的一名騎奴而已!”

“住口!”衛青被她尖刻的語言刺激得眼中閃出火光來,“平陽,你太過分了!”

“孤過分?孤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的身份,事無不可為!輪得著你來管教嗎?你走!”平陽公主有些神經質地尖叫起來,“你給我走!”

“平陽!”衛青痛切地喚了一聲,向前走了一大步,忽然扶住她單薄的肩膀,“你已經是三子之母了,別再這樣任性胡鬧下去。現在,滿長安城都傳得沸沸揚揚,你……你別再和樂買之、李息這些人來往了……”

平陽公主哆嗦了一下,沉默片刻,伸手拂去衛青的手。

良久,她才開口說道:“遲了……遲了……衛青,為什麽當年你不敢求婚?”

她的聲音,是這樣淒涼而低沉。

“我?”衛青苦笑起來,“你在說醉話嗎?當年,我不過是平陽侯府的一個奴才。我能向天潢貴胄、金枝玉葉的公主求婚?”

“你騎射冠絕天下,配得上公主的,你當然配得上。”平陽公主泣道,“衛青,你還記得你當年在灞河邊對我說過的話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雖然生來是女奴之子,但氣質的高貴,勝得過滿朝公侯。”

“那麽,”衛青滿懷希望地問道,“如果在將來,我得到侯封,你會嫁給我嗎?”

平陽公主愣住了,過了很久很久,在衛青覺得無限漫長的時間過後,他才看見平陽公主默默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

“因為……”平陽公主艱難地說,“因為……因為今天的我,已經不再配得上你。”

在淡綠色的紗燈光下,平陽公主緩緩地轉過了臉,比起當年來,她的面容顯得成熟、黯然、瘦削,然而這一切歲月的痕跡,只令衛青更加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