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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長樂宮兩裏路外,東長安街上的第一家豪門,是領軍將軍於府。於府占地廣遠,高大的門墻內,林木蓊郁,台閣眾多。

於府曾經是洛陽城最大的豪宅。八年前,於府新修的花園曾經令整個洛陽城贊嘆,連清河王元懌都常常借這裏擺酒。

如今,那些曾一度璀璨耀眼的朱紅瓦當和門墻,因為歲深年久、風吹雨淋,又被隔壁的高司徒府的高樓畫台擋住了陽光,顯得有些陰暗、舊陋。

與高肇府上夜夜笙歌、門前車馬喧騰的氣象不同,於府這五六年來,一直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麽人上門過訪。

對比之下,更讓人覺得蕭索,覺出世態炎涼。

年青的領軍將軍於忠正坐在後面的齋堂讀經,忽然間,一陣行酒令的嘩笑聲,打破了佛堂的寧靜。

“這是怎麽回事?”於忠擲下書,瞪起環眼喝道,“高府的聲音竟能傳到佛堂裏來了,咱們家還有一塊安靜的地方沒有?管家,快去看看,是不是他們借了二老爺家的花園擺酒?”

管家從門邊進來,苦笑道:“將軍,是高府買下了二老爺家的房子,還沒修繕好,高司徒已經帶了一幫子人進來,一邊遊園,一邊大開夜宴。”

“竟有這樣的事!”於忠大怒,咬牙切齒道,“高家是咱們的仇家,順皇後死了才幾天,於暉就將房子賣給了他們家!還有點血性沒有?”

於暉是已故於皇後的弟弟,也是於忠的堂弟,放在外任,官拜汾州刺史,去年料理完父親太原郡公於勁的喪事,丁憂還沒滿制,就將家眷全帶出去到汾州上任了。

現如今,曾出過無數公侯將相的洛陽於家,早大勢已去,善於審時度勢的於暉,不願再身處洛陽官場的是非窩中。

於府的房宅主要是於忠居住,但西花園和後院都是於暉名下的家產。沒想到於暉竟然把房子賣給了當朝炙手可熱的大司徒高肇。

管家看了看於忠的臉色,強笑道:“二老爺是個聰明人,他這一賣房子,我聽說,高肇已經答應了他,下半年要升二老爺做河南尹,也算是個大吏了。”

“沒骨氣!”於忠嗤之以鼻,“咱們是出過一皇後、四贈公、三領軍、二尚書令、三開國公的人家,能稀罕一個河南尹?真正白生在咱們家了!這般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嘴臉!”

年近六旬的管家嘿然不語,他雖然只是個仆人,但多年來,在於府見過了太多人的升謫沉浮,早品味到了“家世敗落”的滋味。

於忠雖然仍是朝中的領軍將軍,爵秩很高,但卻沒有什麽實權。這個“領軍將軍”,與他父親太尉於烈的那個“領軍將軍”,怎麽能同日而語?

想當年,太尉於烈在孝文帝病榻前受命,輔佐元恪臨朝聽政,身列三公,手握天下兵權,一呼百應,一言九鼎,當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現在呢?於忠不過能每三天去軍中點一次卯,其余時間和一幫閑官喝喝酒,要不然在佛堂讀讀經。於忠是個性愛熱鬧的人,卻會建起這樣一間幽靜的佛堂,這本身就說明了他的寂寥和痛楚。

“外面有個人要見將軍。”管家將話題岔開來,“他不肯通名。”

“什麽人這樣蹊蹺?”於忠有些納悶和好奇,“叫他進來,就在這裏相見。”

“是。”

大步走進門來的胡容箏,撩開蒙住臉龐的披風,打量了打量這個佛堂。

正面佛龕裏供奉著觀世音的赤足立像,上寫“慈航普渡”四個大字,龕前供奉著幾碟時鮮瓜果。

堂中只有兩把椅子,一張書桌,桌上放著幾本流傳最廣的經書,看來,這個於將軍並沒有用心去鉆研佛經,只不過聊以打發時間。

與別的佛堂不同,這裏還供奉著於忠父母的牌位,佛龕一旁,又列著宣武順皇後於麗儀的牌位,白木牌位邊,還用琉璃盒放著於皇後生前穿過的一套常服、一雙繡鞋、一縷頭發,這一切無不表明,於麗儀和於忠姐弟倆十分情深。

於忠不遠好奇地看著這個相貌十分清秀的陌生來客,他到底是個女人還是個太監?

“於將軍,”胡容箏坐下來,啜了一口清茶,笑道,“你還認識我嗎?”

於忠滿頭都是霧水:“恕在下眼拙,閣下是……”

豈料來人卻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竟將視線一直逗留在琉璃匣上,良久,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順皇後,她長得美嗎?”

於忠愕然不已,直到這時,他才聽出,來的這個清秀少年,面貌嫵媚動人,聲音嬌柔清脆,竟然是個女子。

看她舉手投足中的大家氣度,和那清秀脫俗的臉部輪廓,以及身上那份不張揚的華貴,必然是後宮中的女人,她是誰?竟能隨意出入宮闈,言行這等無忌?

於忠決意先不追問她,他沉聲嘆道:“你說呢?不美,就能被皇上立為皇後、專寵多年?自古紅顏薄命,麗儀也不例外,她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三歲。在她十六歲的時候,本來號稱‘遼西第一美人’,所過之處,農夫為之棄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