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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登時喜歡上了這個模樣和脾氣同樣生硬的年輕人,笑著拾起他的卷子道:“想不到元家也有書生!四王爺,朕看這孩子的文章寫得比你強。這字得了王右軍的真髓,這文章更是捭闔縱橫,氣勢非凡……不過,你為什麽借題發揮,說我朝應該與南梁通邊市,以得百世之利呢?”

大約這正好問到了元順最想回答的問題,他仰起臉,侃侃言道:“陛下,我朝開國二百年,承安已久,但開化未久,農耕桑織、百市百商,南朝都勝我朝良多。南朝多經戰亂,民生維艱,糧米、布匹都極缺乏,以我之余,易我所無,我朝所得的惠利,當遠勝南朝。陛下,陛下如想開我民智、強我國體,邊市非開不可!”

這一番鞭辟入裏的見識,讓胡容箏登時心下清明。

她打量了打量這個性格倔強的皇室子弟,發現他臉上帶著風霜日曬之色,完全不像個尊貴親王家的五公子,倒像是個常常勞作的農家子弟,想來,出走在外的四年中,他曾經飽嘗過艱辛。

“元順,聽你這番見解,像是讀過不少書。”她點頭嘉諭道。

“錯了,陛下,臣不是個死讀書的人,”他竟然毫不客氣地回駁起來,元懌連忙厲聲喝止,胡容箏卻再次放聲大笑,“臣在外流落四年,走過了天下各州,也越過淮河,去了南朝的地方。南朝現在是蕭衍做皇帝,二十年間,政變三次,蕭衍為人外似忠厚、內實殘狠,是故,南朝雖然是人文萃藪,農耕之術發達,但如今租賦太重,朝中貪官眾多,上下沆瀣一氣。遠不上我朝兵精馬強、百姓富庶,在南朝的各村各縣,百姓們對我大魏極為向往,臣在淮河南關一個月,竟看到了七十三戶南朝百姓舉家北遷,他們連掉腦袋都不怕,要偷偷越過邊境,來到大魏的治下!”

這番話,令胡容箏精神頓長,她含笑問道:“元順,你在民間多年,可聽到有誰罵朕怨朕的麽?”

這句問話極難當眾回答,清河王元懌為小堂弟暗捏一把汗,卻聽元順毫不猶豫地答道:“有之!”

“講,恕你直言無罪!”胡容箏並不以為忤,反而大聲鼓勵他。

“有人罵陛下是牝雞司晨,心懷機術,擅長弄權;有人罵陛下沒有女人的貞節,竟然傾心於一個小小的侍衛;有人罵陛下奢靡,在龍門山下大鑿佛堂石窟,還費了無數財帛在民間征求各朝遺書,徒勞無用;有人罵陛下陰狠殘暴,竟然將高家滿門滅絕……”元順竟然毫不遮掩,在東試院的眾位考生以及當朝王公大臣面前大聲回奏民間的流言。

站在一旁的元懌,臉上登時變得煞白。

他深知胡容箏脾氣,這是個一句話就可以激怒的女人,何況,她手中掌握所有人的生殺沉浮,就算她不殺元順,她也完全有能力讓元順一生不得志、不封侯,郁郁而終。

誰也沒料到的是,胡容箏在東試院中第三次大笑起來,她輕輕擊掌道:“元順,你真敢說話!朕身邊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直言無忌的大臣,才能真正聽見民言民意,朕再問你,罵朕的人多不多?”

“多!”元順應聲而答,“但頌揚陛下、尊崇陛下的百姓更多!”

“哦?”胡容箏雙眉一揚,“你也依實回奏,不必自己加入頌恩語句。”

“是!”

“站起身來回話!”

“是!”元順回到自己的書案後,高舉雙手,說道,“頌揚陛下的人,視陛下為神,他們說,陛下是天神所遣,陛下聽政不過一年,天下各郡倉廩豐足、到處止訟停爭,是開國從未有過的盛世!”

胡容箏感覺到一陣狂喜從心底湧出,誰謂不讀書的百姓就沒有見識,他們完全知道她給了他們什麽!

“元順!”她陡然收斂了笑容,厲聲叫道,“跪下聽旨。”

“臣聽旨!”面貌蒼老黧黑有如四十許人的親王庶子元順,依言跪在書案前面。

“從今天起,你就是朕的齊州刺史了,卷子寫完了,就去秘書省領官誥文書,走馬上任!朕對你這個元家的後起子弟寄望甚高,元順,你胸懷大志、勵精圖治,必不會負朕所托,倘若齊州大治,朕還要升你為侍郎、尚書,為朕分擔國事!”

“臣謝陛下恩寵!臣唯有粉身碎骨,為陛下經營齊州,以報陛下的知遇之恩!”這個似乎很難被打動的有些古板的年輕漢子,竟哽咽起來。

東試院的考生看著元順感激涕零的淚水,全都目瞪口呆。

誠然,元順出身王族,但這樣迅速的晉升,這樣隆恩厚遇的重用提拔,是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看來,胡太後的確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是個文武雙全、胸藏萬機的聖君,這是個多麽罕見的女人,而這東試院又是多麽能出奇跡的地方。

胡容箏一行人走出東試院後,東試院裏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咬筆苦思,希望能在那篇要呈禦覽的文章中把自己的高明見識和過人才華展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