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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將軍府位於洛陽城西,離魏宮很遠,將近二更時,宮車才駛到將軍府門外,門外竟是一片素白,檐下高高地挑著兩只白紙燈籠,寫著碩大的“奠”字。

胡容箏的心一陣狂跳,這是誰的喪事?

叩門之後,楊白花一路飛奔過來,前來接駕,見到他,見到他臉上那沉重的憂傷,胡容箏才放下心來。

她發現楊白花瘦削了很多,從前他是個健壯漢子,現在卻顯得單薄,一襲雪白的素綾長袍,越發襯出了他修長飄逸的風姿。

隨著年齡的增加,楊白花變得越來越奪目出眾。

從前,他不過有年輕單純的笑容和英俊的面貌、健壯的身材,升為太守後,參與了幾次戰事,勸過幾回農桑,閱歷豐富了,這幾年又讀了些書,竟變得深沉內斂起來,眉宇間更有了種超脫不凡的氣質。站在人群中,是那種一眼可以看見、並令人贊嘆為絕世風姿的年輕將軍。

胡容箏曾私下裏拿楊白花和元懌二人比較過優劣,與崇訓宮中女官們討論的結果,大家一致認為,楊白花灑脫,元懌秀逸;楊白花朝氣勃勃,元懌沉靜斯文;楊白花如新出的朝日,元懌如子夜的星河;楊白花的風姿變幻不定,如風中楊柳,元懌穩健氣派,如寺前古木;楊白花遠比元懌可親可愛,而元懌卻是每個女人想托以終身的人。

這種比較令胡容箏啼笑皆非。也許是自己太強大了,所以才會寄情於楊白花,而總是排斥多少年來一直對她癡心不改的元懌。

進得府來,卻未見靈堂。

平南將軍楊大眼是一方重鎮,如果暴死,朝中應得到奏折。而楊白花身穿重孝,腰束麻帶,必然是為尊長服孝,難道是他的母親身故了?可是府裏除了兩個白燈籠外,其他什麽孝儀也沒有。

胡容箏疑惑難定,先將自己的心事放下,問道:“白花,府上出了什麽事?”

見四下無人,楊白花紅腫著一雙眼睛,泣道:“我娘去了!”

“呵!潘夫人不是一個月前才收到你父親的信,前往荊山大營了嗎?聽你說,你娘走時神采奕奕,為即將要見到數年未晤面的你父親而欣喜不已……因為,你父親這幾年心中移情,只喜愛年輕寵妾,十分冷落你娘,難道,她竟然在荊山營中暴病身故?”胡容箏嗟嘆不已,“潘夫人是一代賢夫人,更是大魏開國以來罕見的女將軍,出入敵陣,常常得勝,所立下的功勛,若在男子,早已封侯……白花,你娘生了什麽病?”

楊白花忽然蹲身下來,伏在她的膝蓋上放聲大哭:“我娘好端端的,什麽病也沒有……她是被我爹用馬尾親手勒死的!”

“什麽!”胡容箏驚呼出聲,鎮定如她,也不能相信這種人間慘劇的發生。

有“千載一將”之稱的平南將軍楊大眼,與夫人潘氏相愛甚深,三個兒子都是由潘氏所生,只有一個女兒是庶出。潘氏擅長騎射,從戎軍中,常常與丈夫並肩攻城略地、鑣戰沙場,楊大眼自己也常得意地向人說道:“此吾家潘將軍!”

這樣恩愛的夫妻,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楊大眼心志失常了嗎?

“白花,”胡容箏輕輕撫拍倚在她膝上的哀哀欲絕的楊白花,“明天,我寫信替你問他,為什麽會這樣對待你娘?”

“是我妹夫趙延寶在我爹面前告的狀,說我娘在洛陽府中私宴男子,有失行之處……”楊白花抽泣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雖然身為一個魁偉男兒,但在母親面前,他永遠是當初蹣跚學步的嬌兒,母親是如此寵溺他,從今後,還有誰能給他這般寬廣無私的深情?

“真有此事嗎?”胡容箏喃喃問道。

“即使有又何妨!”楊白花忽然賭氣說道,“我爹在荊山大營中,留有五六十名歌女舞伎,這兩年又收了三房小妾,他怎麽不捫心自問,他對不對得起我娘?我娘跟了他二十五年,出生入死,從死人堆裏救過他三四次,這般大恩,他為什麽不感念於懷?我娘有沒有失德之處,我不清楚,但一個被丈夫公然遺棄了近十年的婦人,為什麽不能去與別人宴遊,聊慰寂寞?”

胡容箏苦笑著看他,到底還是個孩子,他的殺母仇人竟是生身父親,這一生,空懷一身絕藝,那是永遠不能復仇了。

楊白花的眼睛黯淡失神,幾天未櫛洗的發髻顯得蓬亂肮臟,胡容箏從腰間取出玉梳,一邊打開他的頭發慢慢梳理,一邊問道:“怎麽沒設靈堂?”

這話又問到楊白花的痛楚,他的牙齒咬得嘎吱作響,恨道:“楊大眼不讓設!這個絕情忘義的武夫!”

見他語氣有侵犯父親之處,胡容箏才深深發現,楊白花對於母親的感情,超過她的想象。

她將手插在他的烏黑長發裏,嘆道:“我今天就下詔,給你母親賜個身後的封號,命人在邙山下選一塊好墓地,你自己去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