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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桂殿批折直到深夜,內侍仍來回報:“清河王元懌求見。”

“著他進來。”胡容箏頭也不擡。

他們每天因公因私,不知道要見多少面,也許是太熟悉,她在他面前已毫無戒備之意,連衣服都沒換,只穿著家常的深青色織染印花長裙,發髻半散,全身上下一件首飾也沒有。

元懌離得遠遠地跪了下來:“參見陛下。”

“元懌!”胡容箏皺起了眉頭,“朕說過你多少次,私下裏不要給朕見禮!你是朕的兄弟和至親之人,朕視你如父兄,如手足,你就像以前和先帝相處那樣,與朕相處好了……為什麽你總不肯聽朕的話?”

“是。”元懌並沒有站起身來,他跪在地下靜靜地回答,“臣入宮來,是想請陛下今後不要再坐申訟車在京城內外巡視了。”

“為什麽?”胡容箏又埋頭去看滿桌的奏章。

元懌的聲音,忽然變成從未有過的那種激烈:“洛陽城中,自有先帝建成的理訟所,幾十名大小官員、幾百個文吏差役,會去聽取百姓們的訴訟紛爭,認真審理後,妥為判決,太後何必還要費這個心神呢?臣聽說,陛下自建立申訟車以來,三個月時間,親手收到的狀紙,下至鄰居爭三尺之地,上至揭發外鎮謀反,大大小小竟有一千多件!陛下即使不眠不食,又能在三個月時間裏處理掉一千多余爭訟嗎?就算陛下洞鑒萬裏、英明果睿,又能保證每一件案子都處理得妥當公平嗎?或者,陛下當真有神人之明,每件案子都能斷得公平,難道陛下君臨天下,就是為了判斷這許多只牽涉到一家一姓的普通訟爭嗎?陛下,陛下心懷天下,須當放眼大局,怎麽能為了幾個老百姓的感激,而忘記自己的大任,而亂了國家的制度?自陛下開通每三日一出宮的申訟車以來,理訟所早已門前冷落,三個月來,接案只有十一件!臣伏請陛下三思!”

“元懌!”胡容箏震動了,她停下了筆,猛然站起身來,嘆道,“元懌,你真的有帝王之能,可惜上天沒給你這個命。朕本來以為自申訟車之設,洛陽城裏會清平許多,聽你這麽一說,朕才恍然驚醒。你說得對,朕不能為了幾個老百姓的感激涕零,而忘了全天下的百姓!自明日開始,申訟車改為十日一出宮,車上改由當朝幾個言官禦史輪流值差,以免有所徇情,收來的訟狀,經朕審看後,再交由理訟所發落。元懌,你看如何?”

元懌這才拂了拂衣服站起來,他看著這個年近三十時益發顯示出智慧和成熟之美的婦人,心下十分佩服,從諫如流、瞬息間做出英明決斷,這才是帝王風度,胡容箏,她配得起那威加四海的地位。

夜色沉沉,蟲聲在殿門唧唧而鳴,胡容箏見元懌並沒有告辭離開的意思,索性在硯上擱下筆,笑道:“四王爺,夜色靜好,崇訓宮旁的永寧寺也快要完工了,你願意陪朕去步月談禪嗎?朕為了無法自悟佛理,上月派了洛陽白馬寺高僧慧生等十三人,前往西域取經,往返四千裏,務必要取回真經。元懌,聽說你早已通讀《華嚴》、《阿含》諸經,參透了佛性,還請為朕仔細分說。”

“臣求之不得。”

新建成的永寧寺,號稱天下第一名寺,藏經無數,費了十萬人工,高大莊嚴、美輪美奐。正殿上造了一尊一丈八尺高的純金佛像,旁邊有十尊真人大小的純金羅漢像,兩尊名貴和田玉的菩薩像,內有僧舍一千多間,佛殿與胡容箏聽政的太極殿規模一模一樣,稱得上天下最豪華的佛殿。

一片寂靜的墻垣內,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影子,在月下,淡淡的,淺淺的,模糊不清地投入長草和亂石之中。

過了很久,元懌才開口打破了沉默:“今天,臣得了一份南朝詩稿的抄本,極之妙麗,陛下猜猜看,那是誰的手筆?”

“誰?沈約?江淹?”

“都不是,”元懌嘆道,“竟是梁帝蕭衍的手筆,陛下想聽嗎?”

“念來聽聽。”胡容箏並不看他,臉向樹蔭下側去。

“這首歌叫做《莫愁歌》,據民間流言說……”元懌欲言又止。

“說什麽?”胡容箏將眼睛轉了過來。

清河王元懌,一如八年前,仍然具有玉樹臨風、神姿英朗的氣度,三綹短短的棕黑髭須,越發增添了他的俊秀和沉靜。

元懌凝視著月色中她秀麗非常的容顏,定了一定神,才答道:“南朝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這首《莫愁歌》是為你我而作。”

“什麽?”胡容箏大驚失色。

對待元懌,她向來十分禮敬,雖然兩人從前曾有過一段“拒婚”的往事,但胡容箏早已將其淡忘了,今天,從元懌的眼睛裏,她又讀到了那種熟悉的關愛和傾慕。

元懌扭過臉去,不再注視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