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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清涼殿中,只點著兩盞紅紗燈。

元詡覺得,站在紗燈邊的母後,還是那麽美麗,經過了那麽多滄桑坎坷的往事,似乎都無損於她的雍容華貴。

幽居北宮的四年,他越來越感覺到母後的孤獨、虛弱,反而更添了親切感。

元詡甚至於感激元叉給了他們母子那樣的四年,朝夕相處中,他領會到母後的雙重性格,強悍與怯弱共存,深情與冷酷同有。

冬天的傍晚,他們母子常常在梅林外置酒對飲,無言中,一種溫馨的親情在彼此眼睛中彌漫著。

可母親的多變也讓他心存畏懼,比如今天,不過剛剛搬出北宮三個月,他就再也找不到胡容箏眼裏母親般的溫藹了,此刻,在紗燈下,他看見了她臉上鮮明的敵意和戒備的神情。

“太後陛下安好!”元詡行了個禮,便大步走過來坐下。

從他雄邁的步態中,胡容箏發覺了他的成長、他的英氣,也感覺了自己的衰老。

呵,多麽快,從滿懷著夢想入宮的那一天到現在,已經十七個年頭過去了,昔日繈褓中的孩子,曾為她博得了皇太後的尊榮,而今天,他卻成了自己要倍加小心的人,胡容箏覺得疲倦,覺得已無力再抵擋她年輕的充滿力量的兒子。

然而,雖然倦於政事,胡容箏還是不想將自己那失而復得的皇權就這麽拱手交出去。從重新執政到現在,她還沒有看到一份要求歸政於皇帝元詡的言折,一方面,是大臣們畏於她的權勢,另一方面,是大臣們深知她沒有歸政的打算,所以才會一個個噤若寒蟬。

元詡今天來,到底是有什麽要事?胡容箏靜靜地等著兒子開口。

“母後,皇兒今天深夜入崇訓宮,是有一件大事要與母後商量。”元詡字斟句酌地說道,他深恐自己一語不慎、觸怒了母親。

“哦?”胡容箏雙眉一揚,深感興趣地問道,“什麽事?”

“母後說了幾次,要替皇兒選一個名門閨秀,在今年五月大婚。”元詡小心翼翼地道,“選秀之事,孩兒想,不如罷休。”

“為什麽?”胡容箏訝然,選秀大婚之事,她的本意是為了向元詡示好,以增進母子感情,誰知他竟然不領情。

“皇兒……皇兒……皇兒心中已有人選。”元詡畢竟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語未畢,已經羞紅了臉。

“什麽?”胡容箏大驚,元詡向來生長深宮,足跡從未出宮禁一步,他能遇見什麽樣的女人,能令他傾心如此?

元詡不敢再答,低下了頭。

看著他腮上那種酒醉般的酡紅,胡容箏不禁回憶起了宣武帝元恪,那同樣的為愛所動的面容,因為難得一見而令人倍覺珍貴。在承恩宣武帝時,胡容箏從未好好珍惜過,今天,她卻禁不住有些思念故人。

是不是因為今天這個世上,不再有人能愛她如宣武帝那麽縱容,所以這早已錯失的情緣才會讓她深覺惋惜呢?胡容箏不能知道,她只是有些淡薄的悔意。

心念電閃之際,胡容箏已經恍然知道了元詡的心上人是誰,她心下一怔,沖口問道:“那人,是不是潘彤雲?”

元詡沒有開口,只是滿懷欣喜地點了點頭。

“你想立她為大魏皇後?”胡容箏倒吸一口冷氣。

這一次,元詡不再回避問題,他擡起那張被情愛燃燒著的臉,興奮地答道:“是,皇後之位,非潘彤雲莫屬。”

“她比你大四歲!”胡容箏不再遠兜遠轉,直截了當地說道,“而且出身卑微,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大魏皇後!”

當頭一盆冷水澆下,元詡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他怔了半天,才低沉而堅定地說道:“這一切,皇兒都不管,我只知道,這一輩子,我只要這一個女人。”

這無啻於一陣驚雷,讓胡容箏暈眩了半天,都醒不過來。

難道說,他們當年兩小無猜的一句戲言,竟要變成一個驚世駭俗的事實了嗎?胡容箏深恨四年前自己一時心軟,竟然叫執政大臣元叉從瑤光寺裏尋回了已經落發為尼的李嬤嬤和潘彤雲母女入宮侍候小皇上,因為,在那郁郁寡歡的幽居歲月裏,只有她們二人,還能給北宮、給小皇帝元詡帶來陣陣歡笑。

胡容箏早就看好了自己的堂兄、冀州刺史胡盛的女兒,準備將她立為元詡的皇後,一方面,為了鞏固胡家的勢力,另一方面,也為了在宮中有個強大的後援,沒想到,元詡竟然不領她的情,自己看中了身份低賤的潘彤雲!

元詡雖然不擅言語,但認準了的事,會相當固執。他們母子目前正處於一個比較微妙的階段,胡容箏不想為了這件事母子反目成仇。

她想了一想,支吾答道:“詡兒,既然你那麽喜歡彤雲,不如先給她一個‘充華世婦’的名分,今年再選十名鮮卑八姓和五姓七望世家的良家女子入宮,過得兩年,這十一個女人中若有人先生下皇嗣,便立她為大魏皇後,皇上看,這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