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從來如此,便對麽?

自打進宮以來,胡善圍數次在死亡線上徘徊,都沒有死成,不過這一次是離閻王殿最近的一次。

一群人已經將胡善圍拖到門檻處了,馬皇後說道:“皇上,聽她說說又何妨,貴妃喪事要緊。”

洪武帝一擡手,眾人又將她拖回去,像塊破布似的扔在中間,烏紗帽滾落。

胡善圍扶著椅子掙紮著站起來,整了整衣服,撿起烏紗帽戴好,施了一禮,“皇上,傳統的喪儀,男尊女卑的規則遠遠淩駕於孝順父母的天然人倫之上。傳統喪禮的基本規則是‘家無二尊’、‘尊父賤母’,父親死,子女需服最重的斬衰,但是母親死,子女要降等,只需服第二等的齊衰。這就是所謂的‘家無二斬’。”

喪儀分五等,由重到輕分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

斬衰,子女需穿著最粗的本色生麻布制作的喪服,且不能縫邊,要露出布料散落的邊緣,女人還要生麻束發。齊衰,子女穿著普通本色生抹布喪服,可以收邊,女人也不用生麻束發。

洪武帝冷冷道:“你說的是夫妻喪禮的區別,和貴妃的喪禮有什麽關系?你在浪費朕的時間!”

貴妃是妾,地位再高,也是妾。

胡善圍說道:“皇上,您是男人、禮部的大臣是男人、太子也是男人,自然不會覺得‘家無二尊’、‘尊父賤母’、‘家無二斬’有何不妥,畢竟幾千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但是,微臣是女人,微臣天然的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每一個生命,都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十月懷胎,一朝生產,根據茹司藥對微臣說的,幾乎每十個女人,就有一個要死在產床上。母親每一次生產,都是拼了自己的命,來帶來新生命。既然如此,為什麽人生最後一程喪禮上,就要比丈夫矮了一截?僅僅是齊衰?為什麽就不能和丈夫一樣,享受斬衰的規格?風光大葬?”

“皇上啊,堂堂嫡母尚且如此,被子女輕視,生生矮父親一頭,一個庶母的喪禮又能悲傷那裏去呢?”

“所以,依微臣之見,能夠說服大臣們同意改變‘庶母無服’唯一的辦法,就是將母親的喪禮提高到父喪同樣的標準,都為斬衰,實行父母同尊。”

“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有異議者,就用孝道的帽子去扣他,對母親不敬,枉顧人倫,食古不化,就是不孝。第二步,既然嫡母的喪禮擡到和父親同樣的位置,那麽庶母就水漲船高的往上提一提,就不存在‘庶母無服’的尷尬了。對庶母的喪禮,砍掉士人和平民階層的門檻,君民同制,庶母去世,諸子要服“緦痳”之喪,三個月除服。”

父母同尊,君民同制。這是胡善圍的解決方法。

此話一出,洪武帝陷入沉默,馬皇後則面有動容之色。

是的,女人的悲哀,其實只有女人最了解。同樣的,女人的權利,最終要靠自己人來爭取,默默等著男人施舍、給予,那幾乎不可能。這是人性骨子裏自私的一面,資源有限,不會因為你是他的女兒、妻子、母親,而善心大發,來分你一杯羹。他們蒙上眼睛,把一切不公平當做理所當然。

馬皇後是女人,是母親,她當然希望將來去世,能夠得到和洪武帝一樣的尊重。

孫貴妃生前榮耀,死後喪禮淒涼,究根問底,是嫡母的喪禮都尚且如此,一個庶母又能如何呢?稍微破格一些,就會被大臣以“色令智昏”、“不尊重嫡妻”、甚至“寵妾滅妻”的大帽子扣在頭上,縱使洪武帝這種開國的雄主,也不想為了一個妾室來擔當“色令智昏”的罵名。

不值得。

禮部大臣,還有太子就是摸準了洪武帝的顧慮,而“絕食抗議”的,因為他們明白,洪武帝不會真的讓他們活活餓死,他們忍得一時饑渴之苦,將來贏得直臣和賢德儲君的榮耀。

巨劃算。

書房霎時陷入短暫的沉默,洪武帝對眾人擺擺手,“你們都出去,胡善圍留下。”

那群人悄無聲息的離開。

洪武帝說道:“你好大的膽子,膽敢顛覆國家的喪制。”

男女出發點不同,洪武帝總是嫌棄前朝禮樂崩壞,最最喜歡制定規則,完善禮制。但是他再如何改,也不會覺得‘家無二尊’、‘家無二斬’有何不妥。

好吧,確實有些違背人倫,洪武帝還很尊重自己的母親,但作為一個男性,一個皇帝,洪武帝也確實覺得自己比皇後要高貴一些,天子嘛,獨一無二,當然比皇後地位高了。

所以,僅憑人倫這一個原因,是無法說服洪武帝的。

但是胡善圍“父母同尊,君民同制”的建議若對洪武帝毫無吸引力,她此時早就人頭落地了。洪武帝把她留下來,是覺得她的建議有可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