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翟爭躺靠在榻上, 兩條長腿交疊,模樣隨意, 他微垂下了眼睫,擋了眼底情緒。

他從地獄爬回來了。

六月份的草原, 夜晚寒意稍重,翟爭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伸手扒開衣襟, 袒露出大片胸膛, 凝視了許久。

那裏本來應該插著一只穿胸而過的箭鏃, 如今卻什麽都沒有。

翟爭手掌壓上, 感受著胸腔裏的心臟強有力的跳動,這一切都昭示著一件事情——他重新活過來了,回到了死前七年。

這一年,他剛剛繼承王位, 身份還是翟離。

帳外夜風呼嘯似鬼嚎, 翟爭眼底騰起一陣陣興奮, 忍不住勾起唇角, 放聲大笑。

蒼天當真不負他——

如此想著,翟爭眼底的陰霾逐漸褪去, 他偏頭, 目光落在掛在墻上的一柄寶劍。

這把劍啊。

他喉嚨微動,扯著唇角笑了下,如狐大眼裏閃過狠戾、瘋狂、思念、不甘種種情緒,復雜交織間, 卻唯獨沒有歉疚。

他就是用這把劍殺了夷安。

翟爭微微往前探了身子,將寶劍取下,握在手中,“錚”的一聲,寶劍出鞘,銀亮的劍刃泛著陣陣寒光,倒映著他英俊的眉眼。

他並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麽不對,他獻上了一腔真心,把一切都給了夷安,她自然應該陪他一起去死。

可是這一次。

翟爭指腹壓上劍刃,鋒利的劍鋒瞬間劃破了手指,血珠爭先湧出。他卻似不察覺一般,眉頭不皺,繼續將手指往下壓著,直到鮮血順著刃面暈染開來。

每一絲疼痛,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訴他,重生這件事這是真的。

翟爭面無表情的將手指抵到唇邊,輕輕舔舐了血液,而後輕聲低笑。

這一次,他不想拉著她一同赴死了——

翟爭將劍重新合好,隨意地扔在一旁,而後擡腿下榻,從桌上勾了一壇烈酒,揚著脖頸灌了一大口,有晶瑩地酒水順著下頜流下。

其實夷安初到白狄時,他並沒有覺得這個女人有多特別,只因著她特殊的身份與過分明艷的美貌多看了兩眼,但也僅僅是多看了兩眼而已。

拿她向大越換糧草衣物又或是沒為下等奴隸供人玩樂,在他眼裏都沒什麽區別。

他不在意,也不關心,然而大越那邊的反應,卻遠遠出乎了他意料。

這才讓他多分了心神在她身上。

看著趙徹如狼一般想要將他撕碎的眼神,看著魏長青在國與家之間掙紮,看著燕京朝堂因她分成兩派,因是保是棄的問題而吵得成安帝頭疼欲裂,他便覺得有趣。

這麽一個嬌氣而沒骨氣的女人,竟然值得這麽多人為她奔走?

人生二十余載,除了那些荒唐愚蠢的白狄人,他從沒見過這麽有意思的事情。

他想看看,這些所謂“重情重義”的人能為她讓步到什麽程度。

翟爭回憶著,他將指腹壓著酒壇邊緣,方才割破的傷口沾了烈酒,疼痛之意更甚。

然而他卻沒收手,竟然頗為興致地摩挲了起來,更深地刺激著疼痛。

夷安這個女人,的確是嬌氣,嬌嫩的像剛探頭的草芽,一掐就斷,但骨氣卻不是沒有。

應該說是時有時無——

夷安脾氣上來的時候,你橫著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面,她都能眉頭不皺的牙尖嘴利繼續刺你,張牙舞爪像頭漂亮的狼犬。

一副“想讓我閉嘴你有本事就將我砍了反正我天不怕地不怕命就一條砍死我算了”的架勢,蠻橫,蠻狠。

然而轉眼間,她就能因為餓了肚子而委屈抹淚,哭泣不止。

她嬌氣而傲氣,天生難馴,完全沒有身為俘虜的自覺。

或許只有時不時的鬧騰一次,才能彰顯她那脆弱而可憐的自尊心與存在感。

真是好氣又好笑,又可憐啊。

不過桀驁難馴這點像他,翟爭忍不住笑了下,冷冽幽漠的眼底光色流轉,他們倆人天生夫妻相。

如此想著,他心情頗好,眼角眉梢的情緒盡是玩味。然而很快,他嘴角又逐漸下垂,眼底重新湧上陰霾。

又過了半響,陰霾方才逐漸散去。

沒關系。

所有阻隔在他與夷安之間的糾葛都還未出現,沒有那些屈辱羞恥的過往,更沒有山河國恨。

翟爭灌完了最後一口烈酒,端著桌上的一盤奶豆腐,模樣懶散地重新躺回床榻。

他生在人間煉獄,長在渺渺無盡的草原,不喜歡回憶過去,更不曾謀劃將來,這是他第一次,有了追憶與期盼的情緒。

翟爭一腿曲著,另只腿搭上了膝蓋。一只手交疊在腦後,輕輕地扣著。

另只手從胸前的碟子裏取了一顆奶豆腐,嚼進嘴裏。

宣和五年……

她現在應該過的艱難吧?好像被燕京的貴女們欺負的很慘?

翟爭唇齒輕動咬著奶豆腐,眼底閃過詭異的光色。這一次,他想換一個形象出現在她面前,以所為“光明之子”翟離的形象,幫她、救她、正大光明的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