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的舅舅

十裏坡的義莊外, 明媚的陽光照耀在傾頹的土墻上。

一根繩子繞過只剩半人高的土墻,繩子的另外一頭牽在黑布遮面的少女手中。一墻之隔,少女和中年男子背向而立。

少女倚在墻邊, 不停地變幻站姿, 耳聞著水澆落在泥土中的聲音,不由益發煩躁起來。

須臾,水聲停止, 段紅昭扯了扯手中的繩子, 不耐道:“好了是吧?”

徐偃系上褲上絆繩,答言道:“在下多謝姑娘通融。”

言閉, 眸中閃過一道暗光, 將一枚黑光油亮的小哨子塞入口中。

段紅昭放長手上繩子,冷冷道:“跳回來。”

徐偃沒使什麽幺蛾子,極為乖覺地跳了回去。

段紅昭綁人很有一套, 三兩下又將人團團捆了個結實。

將人綁好之後,段紅昭便轉身坐到一只棺材上頭,盤腿打坐,耐心地等待起來。

其實她是個急性子,本沒有多少這樣的耐心,然而此事是阿蕪所托。受人之托, 便該盡力而為。這是阿娘自小教她的道理。

徐偃看了眼坐在對面昏昏欲睡的少女,面上浮出一抹陰郁的笑容,微微低頭,口腔蠕動, 用舌尖將口中所含的哨子小心地推了出來。

一聲尖銳的哨響破哨而出。

段紅昭猛然睜開眼睛,從棺材蓋上一躍而下,一拳打在徐偃臉上,打飛了他含在嘴邊的黑色哨子。

“老實點,我告訴你,別想耍什麽花招。”

徐偃偏頭吐出一口血沫子,笑道:“小段姑娘,女兒家一整天喊打喊殺,可是沒有男人敢娶的。”

段紅昭被他戳中痛腳,一時之間也沒發覺他已然揭破了自己身份。她一腳將人踢得打了個滾,從懷中抽出條帕子團了幾團,打算塞進這討厭的家夥口中,叫他再也沒辦法開口說話。

她蹲下身,扯著徐偃的衣襟把人拉起來,剛準備把手帕塞進他嘴裏,忽有一股腥風自腦後飄到她鼻端。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正好與一張駭然惡臭的臉對了個正著。

那張臉半邊皮肉腐爛,露出裏頭的筋膜和森森白骨,眼珠子從眼眶中掉出半截,獠牙外翻,一張口,惡臭撲鼻。

“嗬、嗬!”

段紅昭舉著帕子,神情依舊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定,她緩緩回轉過頭,忽而雙眼一翻,軟倒在地。

徐偃臉上閃過一點意外之色,他動了動被綁住的雙腿,對那被召喚而來的僵屍低聲說了句什麽,那聲音渾濁而低沉,全然不似人類的喉舌能夠發出。

僵屍跪行到他近旁,用尖利的指甲劃開繩索。

片刻之後,段紅昭清醒過來,赫然發覺自己雙手雙腳皆被綁縛,一條巾帕綁在她嘴上,叫她無法高聲叫喊。

“唔!唔唔!”

徐偃蹲下身,笑意融融,溫聲道:“金陵小段家的少主,居然怕僵屍怕到昏過去,這要傳揚出去,可真叫人貽笑大方。”

他說笑間,擡起手,將燭台的尖刺對準少女細白的脖頸。只要用力刺進去,等到殷紅的鮮血漫出,便能輕而易舉地奪去一條年輕的生命。

段紅昭睫毛微閃,頭頸拼命後仰,清澈的雙眸無畏地瞪視著對方,似乎是在說:要殺便殺,我不怕!

徐偃叫這雙清澈的眼睛看著,不知為何,滿身殺機漸漸消泄殆盡。

他丟下燭台,仰起頭,蒼涼地笑了幾聲,轉身拂袖而去。

瘋子!騙子!

段紅昭心中怒罵不止,憤怒地瞪大眼睛,眼睜睜瞧著此人揚長而去,一時頓覺懊悔萬分。

阿蕪早前便提醒過她的!

說此人狡詐,凡是他說的話,一概不聽、不答、不理。

自己怎麽就管不住這張嘴和這雙手呢?

徐偃出了義莊,見馬車停在坡上,便走過去解開馬上的絆索,駕馬奔馳,來到一片山花爛漫的山坡下。

他下了馬,走向百花深處,邊走邊摘花,不一會兒,懷中便抱了一大捧野杜鵑。他抱著這捧姹紫嫣紅的野杜鵑走到一座無碑的土墳前跪下,將花輕輕放到地上。

他俯首拜下,沉痛道:“師父,徒兒闔家之仇,還有您的冤屈,今天徒兒便要全報了。望師父在天之靈護佑徒兒。”

話說完,叩首又是三拜。

三拜之後,男子決然起身,大步走到馬下,跨馬而上,雙腿一夾馬肚,望龍門鎮上奔馳而去。

春風如流水般撫過他的臉頰,帶起年少時的回憶。

多少年前,他也是金陵城中鮮衣怒馬的少年兒郎,父親是朝中大員,素有清名;母親是詩禮傳家養出來的大家閨秀,知書識禮。

他三歲習文,五歲能詩,十歲便名滿皇都,成為人人稱頌的少年才子,何其風光。

然而這等風光,只因父親得罪了洛氏寵妃,便被一朝褫奪。

滿門被誅,唯有他一人在父親友人的幫助下逃出來,躲過無數追殺,最終逃到這處江南小鎮上,被師父春十娘撿回家中,改名易姓,僥幸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