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憶秦娥(三)

皇帝的寢室並不像外人描述地那樣華麗富貴。

寢床是硬木雕花的炕罩床,床上罩著羅帳。帳後掛著和妃親繡制的香囊。炕罩床右側臨墻床處放著一張紫檀雕花條桌,上面擺著掐絲琺瑯桌燈。墻後則掛著禦制詩的掛對。除此之外,就只在床下左右兩邊擺著一對鎏金的垂恩香筒。裏面沒有熏龍涎香,而是燒著某種藥材。氣味不濃,但聞起來很舒服。

王疏月走進稍間,擡頭正迎向條桌上的那些掛對。

其中有一聯寫道:“韶光脈脈春如海,諷詠蕓編興不窮。”

春如海,好雅。

和皇帝那個人的觀瞻大不相和。

再往條桌上一掃。

他在病中似乎也沒有棄政事,桌子上放著一摞折子,底下押著的是黃殼子,那些是請安本,皇帝大多沒看。上面的都是白殼子,有一本尚翻著,墨子間寫落滿朱紅色的批復。

王疏月想起他的生活起居。

晚睡,早起,濃茶,案牘之勞,都是催人短命的東西。

“誰讓你進來的。”

王疏月嚇了一跳。

皇帝已撐起身在榻靠坐下來。

他身上痘瘡才剛發出來,大部分地方還是紅腫著,並沒有後頭那兇險的膿泡子。精神尚可,氣力也還不漸大虧。尚看不出來是生死一搏之症。

王疏月蹲了個福,走到榻前,先替他將靠枕墊高,好讓他靠地舒服些。

而後才屈膝跪下來,認真請了個安。

皇帝正忍著身上的惡癢。這會兒看見的王疏月,裏內的情緒復雜。

若說幼時出痘到也罷了,那會兒什麽都不懂,也沒修成這正兒八經不苟言笑模樣,哪裏知道什麽叫不好看。到現在,狠辣的事行完,攫帝位,囚兄弟,這身瘡換一層意思來想,竟像是冥冥之中的報應。

雖然皇帝不肯縱容自己這樣想,但這很難為情。

尤其是看到王疏月,又想起老十一。

最多今日夜裏,他在豐台就要收到宮裏消息。

他會怎麽想?

也許要半夜起來喝一壺,把劍磨鋒?這多可惡。

“給朕滾出去!”

又受他的重話。王疏月下意識地顫了顫肩。

但她也沒有真的退出去。

素日裏他再怎麽不好,好歹也握著兄長和父親的前途。好歹也出過銀錢,讓王家重修了臥雲精舍。這會兒就當是替王家報答他的恩典吧。

王疏月打橫一條心,進都進來了,奉得又是皇後的命,她賴著,何慶這些人能把她怎麽樣,至於這位要命的爺,也不是第一日認識他,說話永遠朝著她的臉砸,好在她心大,不然,真就要步春環的後塵。

現在她能怎麽樣呢。算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吧。誰叫他病著呢。還是這聽天由命的要命病。

“何慶!”

皇帝見他呆著沒動,提聲就就向外喚人來架。

見他要發作,王疏月把思緒收回來,出聲阻他道:“主子別怪責何公公,是奴才自己要進來服侍您的。”

皇帝信她才有鬼了。他一手指在她的腦門心上。

“王疏月,你再欺君,朕就摘了你腦袋。不光你的,何慶這些人違逆朕意,朕看,腦袋也都別要了!”

他現在身上難受,難免說話也難聽。

何慶在外面聽得腳背發癢,他越發看不明白了,皇帝究竟是要對王疏月好,還是單純就不想見她,要把她給逼走。

王疏月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她此時的想法卻比何慶直白清晰得多。

既然已經打定注意守他這一次,摘就摘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拿這話來嚇自己了。之前在雪地裏,她為了賀臨犯那麽大事,他也連頓棍杖都沒下給她。

對著自己,皇帝說得都比做得兇。

想著,她也就沒那麽難受,重新伏下身道,認道“昨日的事奴才知罪。奴才在月華門上想了一夜,主子您罵得很對,都是奴才昏了頭,才會糾結些不該糾結的事。主子,您就不要攆奴才出去,就您當給奴才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她把話說成這樣,皇帝卻莫名地從其中聽出了一絲同情之音。

怎麽講呢,剛剛感覺到這絲同情的時候,他恨不得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撕了。他這一生走得每一步都有無數白骨委在荒丘。斷送前程的,斷送性命的,大可來恨他。但他絕受不了同情。尤其是女人的同情。

“王疏月,你就是從來不信,朕會要你的命!”

“也不是您說的那樣。”

皇帝胃裏酸疼起來。一夜之間他被摁著灌了好些藥,這會兒難受得很,她竟還要犟他。

“王疏月……”

“主子,您聽奴才說完。奴才的命,一直都是捏在主子手裏的。若認真說來,臥雲精舍得那幾年,是主子養著奴才,奴才知恩圖報,合該進來伺候。只是主子錯會了奴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