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生查子(二)

父子之情是比男女之情更難梳理出頭緒的東西。

在去木蘭的路上,王疏月雖不著痕跡,但卻用盡心力,好不容易讓他們這對笨拙的父子有了些溫熱,這一日之間,又被皇帝帶回了冰冷的“君臣之別”上。

王疏月等不及張得通遞話出來了,徑直過了恬澈門,走入後殿的庭中。

年關處,大雪是寒骨的。

三希堂前,大阿哥穿著石青色的襖子,跪在雪風中。一張臉已經凍得通紅,張得通就站在他面前手足無措。不敢勸裏面那位主子,也不敢勸面前這位小主子。

王疏月擡起頭,見三希堂的門是開著的,風不斷朝裏頭灌,吹得門上的掛簾上下翻飛。他人顯然就在裏邊。

大阿哥雖然跪得不久,但畢竟人還小,繃著嘴憋著氣,倔強地撐著自己的小身板子。那神情和皇帝一模一樣。

無論怎麽看,他們都是父子。

哪怕他們陷入人生的第一次實力懸殊的博弈,皇帝用強權逼幼子妥協,幼子藏著爪子,卻狠狠地摳在地上。

所以,帝王家的親情如何能溫養出根莖,生長出枝葉,皇帝恨先帝對自己的猜忌利用,博弈百場,最後賭上生死。王疏很想知道,皇帝自己還記不記得,最初那一場博弈究竟是因為什麽。

一定不是所謂家國江山的大事。

其實,對於這父子二人,王疏月似乎仍然是一個外人,無論她做什麽,都是要逾越過自己身份。可是木蘭的時光是那麽的好。普仁寺中皇帝笨拙地抱著大阿哥,大阿哥趴在肩頭睡得糊裏糊塗。兩個年齡不同模樣卻相似的男子,艱難地在王疏月面前卸掉堅硬的殼子,互與溫情的場景,深映入她的眼中。

如今她腦中都是當時的柔軟。

眼前卻是厚密的雪幕。

雪風透骨,大阿哥冷不防地吸了一鼻子寒氣兒,雪期直往肺裏鉆,喉嚨反嘔,一下子嗽出聲來。

張得通不忍心,猶豫了一下,還是撩袍蹲下來皺眉勸道:“小主子,聽奴才一句,跟萬歲爺服個軟吧。”

大阿哥喉嚨發啞,說話聲音也有些斷斷續續:“我不要她做我的額娘……”

“張得通,讓他犟!”

張得通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不敢再出聲。躬身退到門帳前去,朝裏小聲道:“萬歲爺啊,小主子身子金貴,今日又太冷了。這……”

正說著,大阿哥跪不穩,身子一歪,險些撲到雪地裏。

王疏月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毛氅子,走到在大阿哥身旁蹲下來,將氅子裹到大阿哥身上。又將他將才按在雪地裏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捂去。

“哎喲,和主兒,使不得…”

張得通見此,忙往下走要去扶。然而話還沒說完,大阿哥卻已經看見了王疏月。眼睛一下子紅了,他什麽話也沒有說,卻用手拼命地去掰王疏月環住他的手臂。

小孩子的力道畢竟不大,加上他已經被動得發僵,並不能使上什麽力氣。王疏月咬了咬牙,也不顧他要掙紮,一把將大阿哥連人帶氅摟入懷中。

溫暖的大毛氅子還留有王疏月的體溫,捂軟了大阿哥凍得發僵的身子。然而無論承受著父親將才怎樣的雷霆,他都沒有掉眼淚,但這會兒被王疏月摟入懷中。眼淚卻像珠子一樣滾了下來,嘴上卻還是犟著道:“我不要你…”

王疏月垂下頭,卻沒有松開他。

“好,你不要和娘娘,和娘娘要你。”

說著,她甚至挪了些身子,跪到他的身後,替他擋著門後來的雪風。

三希堂的帳簾仍隨風翻動,半隱半現著紅底龍紋繡的袍角。

“王疏月你放肆!”

王疏月聞聲擡頭,皇帝已立在了階上。

眼見動了真怒。但見她把自己的外氅給了恒卓,身上就只剩一件夾絨的衫子,連個坎肩兒都沒有穿,人本來就瘦,此時越發單薄。

皇帝又下了聲音。

“給朕過來。”

王疏月非但沒有動,還提聲頂了回去。

“主子,你當他是我麽!”

“你胡說什麽!”

“他是您的兒子,他才六歲!你當她是我嗎?”

她又重復了一句。

他當恒卓是王疏月嗎?

皇帝想起了兩年前,他把王疏月扔在雪地裏一夜的事,竟一時梗了脖子,卻無言抗她。只得轉而對張得通道:

“張得通,把和妃帶走!”

“不準碰我!”

“王疏月!”

“你也別吼我!”

“你…”

話未說開,大阿哥在王疏月懷中一連咳了好幾聲,王疏月連忙用氅子捂住他的口鼻,將他的頭輕輕地攔入懷中。“雪裏別呼大氣兒。”

皇帝忍無可忍。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跟朕犟什麽。你攔著朕不讓朕管教他,你信不信,朕連你一起責!”

王疏月掖好大阿哥脖子下的氅子,彎腰伏了地。“奴才冒犯主子,願同大阿哥一道受責。請主子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