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生查子(三)

奉仙殿乃“同殿異室”規制。

後殿有九間閣間,分別供奉不同代的列聖列後。中以穿廊相連。

王疏月走在繪金線大點金旋子彩畫的檐下,穿過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門,獨自一人走進供奉先帝後牌位的後殿閣間。其間她一直在回想,去年的秋天,在熱河外八廟普仁寺中,皇帝與桑格嘉措說的那一席話。

“娘娘有娘娘來處和歸處。皇上有皇上的來處和歸處。”

“朕與和妃,是有願同流的人。”

在這改天換地之後的王朝初幾代,異族為主,漢人為奴的背景之下,她憑一己之力撞入王朝的血脈傳承,父權子襲的陰謀陽謀,實在是挫傷處處,但這也正是所謂“有望同流”的代價。

奉先殿的黃色琉璃瓦重檐廡殿頂,地上鋪成的金磚,閉合的後殿隔間門。這一切都象征皇族血緣的貴重與封閉性,也反應出這血緣之中,父與子,母與子之間,脆弱的信任和敏感的戒備。

王疏月望著神牌前大阿哥的背影,幼年的柔軟被嚴肅明正的燈火吞光了,越發顯得倔強而疏離。所以這些皇家的人啊,一代一代的更替,所受的折磨卻是相同的。皇帝少年時受過的傷痛已是陳傷。他明明是想維護自己的孩子,但卻又不自覺地把自己後代,也摁入與他相同的命運裏。

王疏月望向大阿哥身前的神牌。

銅底鎏金的牌身上,張牙舞爪地爬著九條鱗片指抓清晰的龍,上書她看不懂的滿文,和跪在他下面的孩子,一道排斥著她這個漢人出身的女人。

大阿哥靜靜地跪在神牌前,漸漸從香火氣味裏聞到了王疏月身上的清香木香氣。

他回過頭來,正見王疏月獨自一人立在門口。若換作以前,他一定會撲到她身旁,開心地喚她和娘娘,但這會兒他叫不出口。可再排斥她,他還是有知覺,記恩情的孩子,想著她將為了維護自己,和自己阿瑪爭執的場景,又覺得自己這樣很傷她的心。

想著,給鼓起嘴低了頭。

“欸,大阿哥以後都不理和娘娘了嗎?”

王疏月走到他的身邊蹲下來,先開口了口,伸手去摸他的後腦勺,大阿哥卻避開了。

“兒臣和您親近,額娘在天上會傷心。”

他說得很認真。雙手卻不自在地往身後背去,試圖和疏月拉開更遠的距離。

王疏月點了點頭,將手收了回來。

她也跪了一日,蹲著也像在受刑,索性抱著膝蓋靠著大阿哥坐下來。

“那大阿哥跟和娘娘說的話,都不算數了嗎。”

大阿哥抿著唇沒有出聲。

王疏月溫聲續道:“大阿哥跟和娘娘說過,以後要像和娘娘保護大阿哥那樣,保護和娘娘的。”

“可是,您說您有皇阿瑪保護,要兒臣保護好額娘和皇額娘……”

“那如果你皇阿瑪不保護和娘娘了呢。”

大阿哥擡起頭來,竟見王疏月眼中藏著些晶瑩,在燈火的映襯下閃著令人傷心的光芒。

“皇阿瑪……是不是因為兒臣責罰您了。”

“嗯。”

大阿哥頂直了脊背,聲也不由自主地高了上去。

“皇阿瑪怎麽責罰您的。”

“罰和娘娘和大阿哥一道跪著呀,大阿哥跪了多久,和娘娘就跪了多久。”

大阿哥聽她說完,眼光則落到了王疏月的膝蓋上。

半晌,終還是試探出小手來,猶豫了一時,輕輕地覆了上去。

他已經在奉先殿裏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早就被烘燙了身子,那只小手一觸到王疏月的膝蓋,溫暖就渡了上去。

大阿哥擡起頭望向王疏月:“額娘說過,和娘娘您膝蓋不好。是不是很疼啊。

王疏月的鼻子一酸。眼淚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好在啊,他還沒有被逼傷根本,他到底還是從前那個暖心而溫柔的孩子。

“和娘娘您怎麽哭了。”

王疏月忙低下頭去掩飾。

“沒有,和娘娘就是覺得疼,沒出息,疼哭的。”

大阿哥轉過身子,側跪下來,對著自己的手哈了一口氣,然後又認認真真地把手出搓燙,小心翼翼地重新覆住了她的雙膝。

“和娘娘,兒臣明日去給皇阿瑪請罪,都是兒臣的錯,兒臣惹皇阿瑪生氣,求皇阿瑪不要責罰您了。”

王疏月喉嚨裏哽咽,說不出話來。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這一回大阿哥並沒有避她。反而松開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淚。

“和娘娘不哭,兒臣保護您。”

王疏月心中悲歡交雜。

也許這座紫禁城裏有很多人在用陰謀謀生謀情,但她只想為所珍視的人,把情深用。誠然她也有所求,但她求來的東西,到底紮紮實實,堅定無虛。

她想著,輕輕將大阿哥攬入懷中。

“大阿哥,無論如何都不能怪你的皇阿瑪,他疼愛你,也希望你能好,但他是你的父親,也是我們大清的皇帝,有的時候啊……他要和大阿哥做君臣。和娘娘知道,那個時候,大阿哥心裏有話,就不能跟你皇阿瑪講了,但和娘娘不希望你憋在心裏。不管大阿哥以後跟著那位娘娘,和娘娘都會一直陪著大阿哥的,你想跟和娘娘說的時候,就來翊坤宮找和娘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