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生查子(四)

四更天。

南書房外掃雪的人剛剛退走。

天還是漆黑的,皇帝的儀仗在月華門前排成了一尾燈焰瑟瑟的龍。

皇帝被王疏月氣得一晚上都在西稍間裏輾轉,在值房裏見到王授文也沒有好臉色。偏偏今日叫大起,再大的火也得壓住。硬是把他火牙痛的毛病給逼了出來,扯得半邊臉都在疼。

他捂著腮幫子從南書房裏走出來,張得通早就備著傘。但冰冷的雪還是迎面掃上了他的臉頰,雖然是冷,但卻莫名得緩解了一些他的牙疼。他擡手理了理的領口,眼光掃到了面前的雪地。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背對著月華門前的燈火,影子托得老長。

高的那一段影子,剛好抵著他的足尖。

皇帝擡頭,見王疏月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大阿哥立在雪裏。

這個時候見這兩個人,皇帝有些錯愕,不自覺地松開領口處的手。

與此同時,大阿哥也松掉了王疏月的手,在傘下規規矩矩地跪下來。彎腰伏地行叩拜之禮,口中似乎還說了什麽,但風大了,皇帝並沒有聽太清楚。

張得通在一旁道:“萬歲爺,要不要奴才去乾清門上說一聲……”

皇帝看著王疏月,傘遮住了她的上半張臉,尚看不出表情。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這個人一旦站在雪地裏,無論她穿得有多厚,皇帝腦中都只剩下周太醫那一個聲音:“和妃受不得寒。”

對,她受不得寒,讓她回去算了。

但他明明是在生她的氣,堂堂一個皇帝,怎麽能讓她王疏月拿捏住,且王授文就在後面的南書房裏。他才因為他議火耗銀的事議得膚淺而斥過他,順便把堆在王疏月身上出不來的火氣在她老子身上發了。如今似乎不能這麽快就泄心氣啊。讓王授文這個老猴看透了,日後還怎麽把持住君臣之別。

皇帝腦子一下子亂了,索性大跨步地往前面走。張得通連忙舉傘跟上去。走到王疏遠月和大阿哥身前的時候,還刻意停了幾步,豈料想皇帝壓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目光筆直地望著前面,昂著頭,下巴繃得跟刀削過的似的,一晃神就已經從從傘下走了出去。

張得通沒來得及追。誰知皇帝卻一個踉蹌,差點直接些撲到雪裏。

好在皇帝反應尚算快,趕忙用手撐了一把。但他分明聽到自己腰上“喀”得一響,那爽快的痛,熟悉得幾乎讓他有些絕望。

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愣了。

雖風雪冷得緊,張得通還是下出了一聲冷汗,他忙低頭去看,卻見王疏月拽住了皇帝瑞罩的袖口。皇帝走得又快又急,那力道一帶,若是王疏月沒扯住松個手,皇帝真有可能摔出人生第一個狗那啥。

張得通趕忙搖了搖頭,拼命把那不雅的三個字從腦子裏搖了出去。

主奴這麽多年,他還真不習慣像何慶那樣,把一些不正經的話拿來揶揄皇帝。

沒有人敢上去扶,皇帝頂著痛自個站起身,回頭劈頭蓋臉地就沖王疏月道:

“王疏月,你現在膽子大得很啊!你要做什麽?啊?是不是嫌朕沒被你氣死!你信不信朕今日就砍了……”

這種他自己都不信的重話很久不曾說了,這會兒竟有些說不下去。

王疏月迎上他的目光。

“兒子跟您認錯,您都不肯聽,還要您砍奴才。”

她剛一說完,大阿哥也直起了背,雙手合抱住他的手,急著搖他道:“皇阿瑪,是兒臣錯了,兒臣給皇阿瑪請罪,您不要砍和娘娘。”

“誰說朕要砍……她。”

何慶也從後面跟過來,小聲接了一句:“將才您自個說的。”

皇帝手上的青經都要暴出來了,一把將自己的袖子從王疏月手中抽了出去,擡手點著她的腦門,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朕今日要在禦門上聽政,你若再絆朕,朕不用後宮的家法,朕拿國法處置你。”

“皇阿瑪您開恩,兒臣以後聽您的話,您不要處置和娘娘。”

他一邊說,一邊搖著皇帝的手臂,皇帝腰疼,每被他搖一下,牙齒縫了裏都忍不住要抽一口氣。再加上他本來就牙痛頭暈,這會兒竟被這孩子晃得有些眼花繚亂。

但他無論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大阿哥昨日還打死不肯跟著王疏月,這一晚上的時間,王疏月是給他灌了迷藥不成。

“別晃朕,先起來!”

“您吼他做什麽。”

“朕吼他?朕是赦他!”

皇帝臉上的表情一時之間五光十色。

一副把狠話說盡,但又一點都不能認真發作的模樣,使得一旁的張得通都要看不下去了。

好在,得了他這句赦。王疏月沒有再迎他的話。

一夜不曾梳洗,發髻也有些散了,她放下傘,擡手挽好垂在肩上的一絲頭發,走到皇帝前面,踮起腳,替他把剛才他不自覺扯亂的領口翻出來,從新整理好。“您不生大阿哥的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