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清平樂(三)

王疏月其實不會剃頭。

但是吳靈從前給父親和兄長剃頭的模樣,她倒是看過不少。印象裏母親喜歡捏著父親的耳朵,來來回回地擺正他的頭,然後循著一個合適的位置下第一刀,接著就順著路子,一點一點把那些青茬兒削掉。

不過,看著皇帝的耳朵,她到底還是猶豫了一下。

宮裏的規矩,皇帝的身子是不能被觸碰的,就算是後宮裏的後妃也不可以。

眼見著王疏月要上手,圖善的目光就狠狠地跟了上去。王疏月不由地往皇帝身後撤了一步,剛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去。皇帝感覺到身旁的人怯了,又見圖善不僅沒有走,還根一棵松似的站在前面,氣不打一處來。

“出去!”

“皇上,這不和規矩,理龍須一項,奴才和禮部的人……”

話還沒說完,卻見何慶掛住了他的手,一頓扯拽。

“和規矩和規矩,大人知道什麽,咱們貴主兒啊,最懂規矩的。”

說完又壓低聲音道:“走走走,沒見萬歲爺不痛快嗎?”

圖善糊裏糊塗地,就這麽被何慶三拽兩拖的扯到恬澈門前的風口處去站著了。

王疏月看他果真站遠了,這才從新伸出手去。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色寧綢通草繡的氅衣,袖口處有幾從凸繡的玉蘭紋繡,輕輕刮蹭過皇帝的後頸。皇帝沒有動,膝上攤著一本不知什麽地方的地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

王疏月輕輕捏住皇帝的耳垂。這一幕看得禮部的連個曹官和張得通心驚膽戰的。

皇帝背脊骨處似乎僵了僵,臉一路從耳根子紅到脖子,卻仍是一本正經地看著膝上的書,甚至還裝模做樣的地翻了一頁,天知道那後面是章頭部分,其上就兩個字,皇帝盯著那兩個字,愣是看了快有一刻鐘。

“您把頭再……擡高些。”

王疏月手上使了些力,張得通驚得都忍不住要開口了。

誰知皇帝“哦”了一聲,竟真的順著她的力道,仰了一半的脖子起來。

王疏月端詳著這個角度,似乎還不甚順手,又道:

“嗯……好像還要再往左邊偏些。”

皇帝也沒多說,順話就歪了脖子,誰知剛一偏,卻感覺自己耳朵被猛地一扯。

“王疏月!你不是說往左邊偏嗎?”

“您偏多了。”

皇帝氣得不行,轉頭,“騰”地就要站起來,卻聽見她在自己背後“嘶”地吸了一口氣。知道是自己扯疼了她將才養好的手,趕忙把自己腦袋轉回去。

這一來,瞬間沒了脾氣,只得拿起膝上的書,撩利索袍子,從新坐好,順著她扯在他耳朵上的力道,往回又偏了些。無奈道:

“正了嗎?”

“正了。您別動了啊。好生看您的書。”

雖然人有些麻煩,但和大多數漢人女子一樣,她那雙既拿得針,又拿得筆的手是真的很巧。雖是刀貼頭皮,卻一下一下,十分慎重妥當。看得張得通等人,也漸漸放下心來。

天色陰陰的,錦枝窗上映著青樹的影子。

皇帝一向很喜歡這樣清淡蘊草木香的日子。以前在王府的時候,他還可以一個偷那麽一日半日的閑,登基以後,卻很難在紫禁城裏找這麽一段清凈的時光。好在她養好了身子,終於又得已這麽對著,糊裏糊塗地被她帶著傻地幾句嘴,而後各自靜下來,看書的看書,做事的做事。

一日時光消閑,再沒比這更放松的。

“疏月。”

“在。”

“以前在家裏做過這事嗎?”

“沒有,父親說過,我以後是要給主子們的人,那也就是家裏的半個主子,這些事都是做不得的,不過啊,我倒是看母親給父兄他們剃過。”

說著,她湊到他面前,含笑問道:“主子,還湊合吧。”

皇帝笑了一聲,“還成。”

說完,手中的書翻過去兩頁。

“你母親喪事……”

他起了這個話,卻不知道怎麽說明白自己想要說的意思。

不想卻聽王疏月接道:“我知道,您當時施恩想讓我見母親最後一面。只是後來母親喪事忙亂,我也就忘了,入宮後也一直沒跟您好好謝個恩。”

皇帝望著書頁上的字:“朕聽皇後說,還是晚了一步。”

王疏月蹲下身來,一只肘抵在他攤開的書上,攤開掌心托著自己的臉,仰頭道:“那也是我和母親的母女緣分,當年母親的大事,是在先帝爺的國喪之中,我又在宮裏當差,原本啊是連出去送殯都不能的,是您給了恩典,才叫我全了自己的孝心。若是母親泉下有知,也會感念您。”

她慣能坦誠地將這些話如春風化雨般地送進他耳中,自行消化掉所有悲哀之後,把溫柔的理解呈給皇帝,其中不見絲毫刻意的奉承。

皇帝低頭看向她的發間,她今日仍然簪著他最初賞她的那根金鑲玉芙蓉玉柄簪,快四年了,不算平順,也沒有少受折磨,但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有生育,容顏體態一點變化都沒有,就連那雙眼睛,其中那幹凈光,都和當年雪地初見時一樣。王授文總說,她很像她的母親,這一時,皇帝竟當真有些好奇,她的母親是個什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