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清平樂(四)

王疏月的這一側得以清晰地看見,皇帝的嘴角牽拉出弧度。

但他這個人,人前不肯過度顯露悲喜。

自察後便強把那個弧度的扯了回去。只是因為太過勉強,面部的肌肉一時僵一時舒,以至於神色恢復後,嘴角處竟還有些微微的抽搐。

“賞。”

他退回王疏月身旁坐下,壓著聲音,吐了這麽一個字。

周明磕頭謝恩,一面又道:“臣不敢居功,這是皇上的鴻福罩貴主兒,也是貴主兒自個肯寬心,心定則神安,神安則經血通暢……”

周明在背他的石頭書,外面則吹著不寒不暖的風。一道一道青樹的影子,搖曳在門戶上,時而鷓鴣鳴叫,落花時節,偶一相聞,真是情牽意動,令人心如風下之在水,波起紋蕩。

王疏月望向清朗的窗外,想著周明那句:“心定則神安,神安則經血通暢。”不覺伸手,悄悄地覆住自己的小腹。她還記得,周明幾年前跟她說過的話,說她憂思過重,不易於成孕。

是了,才入宮的那一段時間,她怕賀龐,慎重地和他相處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時她日夜皆有憂思,為父兄,也為自己……

“想什麽?”

王疏月回過神來,見周明等人已經退了。

明間裏,張得通在屏風後面的香爐子裏添香。淡淡的煙香從屏風的縫裏滲出來,撲倒她面上。

皇帝忙用手替她扇開,對張得通道:“不用焚了。”

一面又問她道:“你樂傻了嗎?”

王疏月嗅著淡淡龍腦香,一時心清性爽,含笑搖了搖頭,“不是,比起孩子,我有一件更開心的事。”

“什麽。”

王疏月扣住皇帝的手腕:“主子,我發覺,我的心結,解了。”

“什麽心結。怎麽解的?”

“是您解開的,至於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心結,我也說不清楚,總之,養傷這段日子,我吃得,睡得,好像再也不用怕了。”

她不明說,皇帝也想不清楚她的心結到底是什麽。

可是這個孩子的到來,卻令皇帝解了自己的一樁的心結。四年前的乾清宮雪地,他把她丟在倚廬外面跪了一夜,他以為王疏月從此損身,再不能身孕。所以他才把周明逼得日日都像在刀口子上走。

那是他身為皇帝,對於一個女人一輩子都不可能言明的愧。

好在……

好在啊。

“朕要好好賞周明,還有你身邊的那些人。張得通。”

“奴才在。”

“傳旨,讓皇貴妃隨居體順堂。”

張得通剛要應是,突然反映過來,體順堂,這是皇後隨居住的地方啊。

“不是,萬歲爺,體順堂……”

皇帝壓根就沒理張得通,仍沖著王疏月自說自話,“朕告訴你,也就是朕,肯讓你這樣呆在身邊。朕有很多政務要處理,你在養心殿,若敢攪擾朕,朕就把你攆回翊坤宮。”

他就是習慣性的把一番好意,拿這種揶揄恐嚇的話說出來,且打死也不會承認,他為一個女人的處境,用了這麽多心思去考慮。

王疏月有孕,前朝雖不能對此有什麽話,但也有滿蒙親貴會擔憂,她的孩子會威脅大清皇皇位傳承的血脈正統。至於太後是什麽樣的態度,就更不用說了。

“您怕我護不好自己嗎?”

她果然是心結解了,現在越來越敢揭穿他。

皇帝脖子一梗,“朕看你好了傷疤忘了疼,你看看你自己的手。你還敢說你護得好自己?”

“我在體順堂住著,大阿哥就沒人照看了。還有,您讓主子娘娘怎麽想。”

說著,她看向張得通,笑道:“您看,咱們萬歲爺,才真的是樂傻了。”

張得通也想笑,但看著皇帝那副模樣,又只得拼命忍住。

皇帝在揶揄一項上又輸了她,正氣得不行。見自己身邊伺候多年的老奴才也跟著向王疏月道上去了,越發尷尬,只得喝斥回去:

“王疏月,你胡……說!”

“好,都是奴才胡說,奴才給您請個罪。”

她作勢要跪,皇帝忙一把撐住她。

“你那什麽……朕,那什麽……行……”

皇帝覺得自己從來沒被人逼倒這種胡言亂語的時候。

王疏月借著他的力道站起身,看著他臉上五光十色的表情,笑道:“主子,還是讓我在翊坤宮住著吧。我知道您擔憂我什麽,我答應主子,我一定仔細,護好自己,也會護好我和您的骨肉。”

皇帝吐了一口氣:“要不是你有身孕……”

“我知道,要不是我有身孕,您今兒一定狠狠的處置我。您每回罵我,都這樣說,這都四年了,主子,疏月不怕了。”

她還在頂他,皇帝哽了一口氣在胸口上,又發不出來。憋著臉指張得通道,“倒茶倒茶。”

張得通忙端上茶,皇帝擡手灌了兩口,才把漲在臉上的紅給壓了下去,回頭對王疏月道:“你給朕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