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斬龍手

張清庭離開後, 石叔嘆了口氣,還是留下來, 單獨與自家這位十四公子說說話。

“十四公子, 有些話,張山長曾是您的夫子時說的, 是您的舅父時也說的,現下他身為三江著姓的主事人,怕也不好同您說得分明, 大老爺亦不在益州,老奴便僭越,代說一二。”

靳十四郎滿面苦澀:“三叔雖是做錯了事,何至於此?”

石叔沒有表情的面孔上流露出淡淡嘲諷:“錯?十四公子,書院外面的世界, 可不是三江書院裏面, 書生們坐而論道, 吵出個是非對錯便罷的。就譬如此次,我靳氏素來執三江世族牛耳,卻為什麽大爺要將雲鐵騎印信交予張山長, 即便沒有三爺,我靳氏就無人了麽?”

靳十四郎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 不由怔住。

石叔:“又或者, 十四公子你以為靳氏憑什麽這許多年一直能為三江世族之首?難道是憑十四公子你在書院中學到的那些道理、學問?”

靳十四郎呆在原地,從小到大那個在聖賢書中構築出來的世界仿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沖擊與震蕩。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郎,深深道:“不妨與十四公子說些陳年往事, 數十載前,這天下還在北狄統治之下,與南吳劃江而治,狄人未將中原百姓視為人,諸多奴役。

百姓起事太多,狄人亦漸知,光憑鐵蹄難以征服天下,亦要多用文人,故而,益州這些著姓大族雖一樣是在狄人治下,為官出仕少了許多機會,終究是要比那些苛捐雜稅纏滿身的百姓強上太多。

陸平起事之時,益州百姓水深火熱,百戶之縣,十不存一,整個益州壯丁爭相響應,大半世族出了部曲相助。”

靳十四郎聽得入了神,石叔竟然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不是相助那位後來的成國公,是相助狄軍,鎮壓起義,張江郡一役,為了阻攔陸平大軍,曾有世族驅使佃農填江,以屍身為橋,殺得江水倒灌,百日方流。”

靳十四郎的汗毛根根豎起,這些往事紙頁只有寥寥數語,絕無如此詳細,聽得人毛骨悚然。

石叔續道:“彼時,現在的三江著姓不過都些益州的三流世族,嘿,老奴說句誅心的話,也就比那些鄉間富戶強些吧。是您的祖父見機果決,他遠遠見過一次陸平用兵,便說,靳氏不能一直這般下去,於是將手中一支商隊改為騎旅,專司刺探,向陸平通風報信,這便是雲鐵騎的由來。”

靳十四郎不由自主道:“所以,您想說,後來大魏開國,成國公得封,我們靳氏才成為三江世族之首?”

石叔點頭,可他語氣平板補充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實:“陸平在益州滅掉投靠北狄的世族大小一百余,您的祖父與您三個的兄長亦先後亡於北狄之手,給陸平的消息又豈是這麽好遞的,然後才有大魏開國,成國公得封,活下來的世家才成了今日的三江著姓,靳氏才成為三江世族之首。”

靳十四郎只覺得鼻端鮮血氣息從未如此濃重,幾乎叫他喘不過氣來。

夜色沉沉,石叔仰望廳堂外的夜空星辰:“所以,您不必覺得今日三江著姓所得一切有什麽不公,這一切皆有代價。至於,三爺的處置……十四公子,您的祖父、你兄長用命證明了靳氏的選擇是正確的,三爺只用了一個月就證明了靳氏的錯誤,這樣的處罰您還覺得重嗎?

又或者,我應該說得更直白一些,不論是什麽糧食、糧價,進進出出,與人交鋒或有失手,皆不要緊,可是,看不清三江著姓在益州立足的根本,瞧不清靳氏在三江著姓中立足的根本,叫朝堂之上益州局勢天翻地覆,令著姓之內靳氏話權旁落,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靳十四郎口舌發苦:“可是,六妹妹呢,這些朝堂爭鬥本是男人的事情,她都要出嫁了!叫她一個小女兒家卷進來……”

石叔打斷他的話:“為斡旋大中正之位,大爺原本與那位吏部杜尚書達成一致,益州州牧人選已成共識,三爺這一翻胡亂動作,叫封書海絕處逢生,令杜尚書失去一枚重要落子之處。大爺為保住帛案使之位,在杜尚書書房外跪了六個時辰,才跪來了六娘子這一次出嫁之機。十四公子相不相信,若是此次大爺帛案使之位被奪,靳氏上下頃刻間便有族滅之禍?”

靳十四郎身軀微微顫抖,他看向這位老奴,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

如果沒有父親的帛案使之位,那麽蔭田、蔭客盡皆不復存在,整個靳氏還有什麽呢?靳十四郎茫然想了許久,竟發現自己想不出任何別的東西,到得那時,如果真的有人要對付靳氏……石叔所說,半分不錯。

石叔看著身形尚顯單薄的郎君,語氣恢復到一貫的平板:“少爺,或者您的書本上寫的皆是聖賢的悲天憫人,可是,於家族而言,時時刻刻只有生死存亡,沒有僥幸,不容大意。這是老奴在大爺身邊這許多年,看到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