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個謝字

冬祭之前,蔣璃是做了兩手準備的。陸東深跟她承諾他會保證譚耀明能夠準時參加冬祭,她雖知道像是陸東深這樣的人不會將承諾當兒戲,但她清楚譚耀明犯的事,不僅是她知道,整個滄陵都知道譚耀明的這條船翻了,所以這場冬祭讓所有參與者都為之擔憂。

她想做的就是萬無一失,在冬祭之時,她的權威性自然是不及譚耀明,可也總好過冬祭取消。

冬祭有宏場。所謂宏場,說白了就是冬祭之前的休息室更衣室,是冬祭之前臨時在山下建立的一處場地,面積挺大,除了存放冬祭時的服裝,供人休息,還能存放不少物料,這個地方的作用很大,冬祭準備時人員的休息也都在這個場子裏。

滄陵冬祭的開始時間要跟日出保持一致。

冬季日出較晚。

蔣璃卻是一晚沒睡,早早趕到宏場。

雞鳴未起之時,就見蔣小天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跟她說,譚爺回來了!

蔣璃一激靈,起身就沖了出去。

宏場有一處是專門供棺材停放用的地方,因為每年冬祭都會有那麽一兩家有親人過世的,於是棺材就先擡到這裏,然後再由相關人員一並扛上山。

譚耀明站在棺材前。

之前在蔣璃住所為齊剛二人準備的棺材擡過來了,加上後來沒救回來的兩名兄弟,一共四口棺材,齊刷刷地一字排開。譚耀明頎長的身影匿在幽暗不明的光亮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四口棺材,聽到動靜後,他也沒回頭,擡手輕輕摩挲著棺材的邊沿,每一口棺材的邊沿。蔣璃跑得很急,在看到他後止了腳步,氣喘籲籲,目光雖只及他的背影,可這幾天壓抑在胸腔裏的各味情緒就迅速發酵擴散,然後一並擰成激動如泉湧、如山洪、如雪崩。然而這莫大的驚喜和激動沖出口時就成了小心翼翼,她的聲音如鳥兒似的薄脆,“譚爺。”

譚耀明扶著棺木的手微微一滯,少許,轉身過來。

他又是曾經的譚耀明了。沒了在醫院時的殺氣和狠氣,沒有讓人聞風喪膽的嗜血。在他背後是成團的黑暗,天際一角的雲海於山峰間半隱半明,似浪濤般隱隱浮動跌宕。他的眉眼沉痛,又在看到蔣璃後落成溫柔,如落在日月長河裏的白沙,輕輕徐徐。

他朝她一伸手。

蔣璃只怕眼前看到的只是場夢,所以不敢莽撞沖前,她一步步朝著他過去,直到,她的手被他攥緊。

這幾天揪著的心就倏然放下了,與此同時,眼眶就紅了。

譚耀明憐惜地看著她,擡手拭了她眼角的濕意,低低地說,“傻丫頭,哭什麽。”

她輕輕搖頭,低垂著頭,努力壓下一場傾盆而來的淚水。再擡眼時,嘴角微揚,“你能回來就好,現在所有人都在等著譚爺你呢。”譚耀明看著她宛若明月的臉,有好幾次恨不得將她拉入懷中,他想抱緊她,感受她的氣息和溫度,也想問一句那你有沒有想我,有沒有等著我,等等這般話和沖動都被他死死摁在心的谷底,他知道,縱使自己再多渴望,也不過是水中月霧中花,碰觸不能,奢望不得。

末了,他只說了句,“這些天辛苦你了。”

所有厚重的情感,終究匯集成了“辛苦”二字。

蔣璃哽咽,“是我該做的。”譚耀明轉過身,目光落在這四口棺材上,他牽著蔣璃的手不曾放開,這是他唯一想做而又能做的事,就這麽將她的手輕輕握於掌心。她的手其實真的很小,第一次抓她手的時候他就在想,怎麽能有這麽小的手呢,又柔軟得很,指骨也細得精致,像是可以用來把玩的潤玉。他每次攥她的手都輕則又輕,就生怕一不小心抓疼了她,弄傷她的手。

哪怕是到了現在,他還是不舍太過用力,她是他這輩子唯一動心了的女孩,如長空皓月,如山澗清泉,他擁在懷中,呵護心頭。

“他們四個有你也是走得安詳了。”譚耀明說。

蔣璃倏然攥緊他的手,“譚爺。”

譚耀明轉頭看她,她嘴唇翕動了幾下,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在譚耀明的注視下說了句,“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譚耀明目光如鴿子般柔和,對她的話也盡是寵溺,摸了摸她的頭,低嘆,“傻瓜,我已經出事了。”

蔣璃咬著唇,用力。

她從譚耀明的輕描淡寫裏終究嗅到了絕望,可她從不是認命的那一個。皚皚夜色裏,出現在這宏場裏的何止是譚耀明一人,在不遠處停放著數十輛車,有一些她看著眼生,但有一輛她眼熟。

譚耀明作為主祭人沒有太多時間傷春悲秋兒女情長,很快就得進入準備工作中去。譚耀明離去的時候,她看到從那些車裏下來些人,跟在他左右。

她心頭湧起悲愴。

看著他被夜色吞噬了的身影,蔣璃在心裏說,譚爺,你護了我三年,這三年的時光我總要還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