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事

“主子,你沒事吧?”

直到確定花嬤嬤走遠了,金鈴才敢進去,覷著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

甄素泠側對她站在房中,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面色冷凝,她一手扶著槅扇,一手用帕子按住脖根,凝脂一樣的手背上幾條青筋隱隱半綻,抿著唇一言不發,似乎精氣神一下子被人抽走了似的。

聽到婢女詢問,她擡眼看了金鈴一眼,揚了揚唇,張張嘴想要說什麽,可還沒說出口,眼前驟然一黑,整個人就朝地上軟了下去。

意識消散的前一秒,只聽見金鈴慌亂的哭腔,“主子!”

靜。

無比的靜。

甄素泠非常享受這種無聲的狀態,黑甜中的靜謐,一點雜音也沒有,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不用去想,只要安心地享受這份舒適的感覺,好像整個人無限縮小,回到了兒時還蜷縮在母體中那種被包裹著的時候,她可以就這麽睡下去,永遠也不去想自己醒來後該去面對些什麽,就在她於黑暗中暢快遨遊時,一張面容端正留著長髯的面孔陡然出現在她眼前,他看著笑得無憂無慮的甄素泠,眼中怒火熊熊,痛心疾首道,泠兒,你此番做派,太令為父失望了!

甄素泠登時被嚇醒了,醒時額頭冷汗涔涔。

劇烈的喘氣聲引來了在外室更換熱水的金鈴,她見甄素泠醒了,眼淚將落未落,直接在眼眶裏打起轉來,“主子,你終於醒了!”

還未聚焦的眼神渙散無神,甄素泠聞言下意識的扭頭望向發聲的地方,愣愣問道,“我,我睡了幾天了?”

“三天了,主子你不聲不響地就昏倒了,後來還起了高燒,奴婢簡直快急死了,天公保佑,現在終於醒了!”

金鈴說完,伏在甄素泠床邊,替她換下被汗浸透的裏衣,然後像是吃到糖葫蘆而分外滿足的稚童,轉了話頭道,“主子你可真厲害,只要是你要求的,嬤嬤都給咱們了。你還不知道吧,嬤嬤回去了就遣大夫來替你止血,又讓大夫開了一大堆調養身體的藥……”

“銀絲炭和棉被也早早送來了,還說炭沒了就去找庫房的人要,別的地方不知道,流水閣肯定管夠。”說到這裏,金鈴吸了一口氣,猶不敢置信,“主子,那可是銀絲炭啊!這麽貴的炭,嬤嬤眼都不眨,說給就給,奴婢還是第一次見花嬤嬤這麽大方。”

她佩服地看了一眼甄素泠,再說話時面色都多了幾分得意,“繡坊裏等著看流水閣笑話的賤|蹄子們,眼珠子都快驚掉了。哈,奴婢聽說流音的帕子都絞爛了幾條,還偷偷去蒔花處找十二,跟他攀交情,就為了問你到底是怎麽說服花嬤嬤的。”

“結果十二理都不理她,扭頭就走,把她這個花魁氣的鼻子都歪了!哈哈哈哈!”

主子醒了,金玲的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那張嘴就跟開過光似的,叭叭叭叭說個不停,吵得甄素泠額頭突突直跳。

“別吵了,讓我自己靜一靜。”她制止住婢女的話頭,閉上眼緩解過於糟糕的心緒。

“主子,你不會又想不開吧?之前大夫說你郁氣瘀滯的情況好了很多,可見是想開了,你可不能再次鉆了牛角尖啊!”金鈴看甄素泠臉色難看,聲音有些急切。

“你先下去,我想休息了。”甄素泠只說了這麽一句,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金鈴見勸不動,躊躇了一會,只能憂心忡忡地出去了。

床榻上,甄素泠的睫毛微微顫動,想起血濺甄府的那天,父親對自己的沉重叮囑。

她根本就沒有尋死覓活過。

接二連三的昏厥與命懸一線,不過是因為在彩繡坊內心壓抑,覺得活著生不如死,又苦於不能輕生,只能這樣自虐式的折磨自己。

甄家世代書香,七歲時甄尚書曾將她抱於膝上,問她,泠兒以為,何為志士?

她抓著父親的長胡子,清脆的聲音毫不猶豫地答,志士應當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

甄尚書搖頭,捋著長髯笑道,泠兒不要忘了,明遠還有下一句,毫發一為瑕,丘山不可勝,人無完人,太過苛責自己,只會美玉盡碎。

後來父親觸怒皇帝,官兵包圍了甄府,十六歲生辰都未過的甄素泠在袖袋中藏了一把匕首,從一群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的人中穿過,疾步去書房尋找父親,她大力推開書房的門,見到負手背對自己而站的父親,頭一次大聲道,“父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雖不懂政務,但與父親永遠是一體。可我作為一介女流,誓死不願充入教坊遭人肆意輕侮,赧然苟活不如自絕於世,母親早逝,如今泠兒不孝,要先於您走一步了!”

就在她拉開刀鞘,眸中的決絕映在刀匕寒光之上時,甄父開口了。他的背影仿佛一下子佝僂下去,整個人也瞬間蒼老了了十歲,他轉過身,眼中寂然,一字一句慢慢道,“泠兒,你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