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第2/3頁)

“依金給女兒起名叫‘微瀾’,這可不是我們苗人的名字。我們問她下山是不是被漢家男人騙了,她也不肯說,反把我們都轟走。從前依金人多好啊,養出稀奇的蠱蟲,我們去向她求教,她從不藏私,把蟲卵和養法都送給我們。但是生完孩子之後,她脾氣就越來越壞了,家裏斷絕了關系,也不跟其他人來往,只有微瀾和辛久陪著她。

“辛久是依金從狼嘴裏救回來的,被狼咬壞了嗓子,不會說話,也不知道爹娘是誰。她比微瀾大三歲,依金讓辛久照顧保護微瀾,教她舞刀弄劍。兩個小姑娘雖是主仆,但感情就像親姐妹一樣。

“微瀾十二歲時,依金得了重病,治不好了。辛久也才十五歲,兩個孩子以後怎麽過呢。我們勸她向族長服個軟,讓他們認了微瀾,好歹有個棲身之處。但是依金不肯,說族長沒安好心,覬覦她的蠱種藥方,心裏還看不起微瀾,罵她是野種。依金死後下葬第二天,微瀾和辛久就不見了,有人說看到她倆半夜背著包袱下了山,大概是去找她親生父親了。”

她的親生父親,就是我的祖父。嵐月說姑姑是祖父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十三歲才找回來相認的,她沒有騙我。

這些事我卻一點都不知道,從來沒人告訴我。我只知祖父有過好幾任妻子,原配是我的祖母,身子骨不好,生下爹爹後不久去世;祖父後來又續弦了一位沈氏娘子,和高祖帶親的,生了二叔三叔,我原以為姑姑也是她生的;這兩位娘子都在我出生前便過世了,我小時候見過的大周娘子,是祖父來京城之後娶的大家閨秀,未育兒女;大周娘子亡故時,祖父已經是國公了,沒有再續弦,而是把大周娘子的陪嫁、妾室小周娘子扶了正。我聽過不滿小周娘子的三奶奶嚼舌根,說祖父這回終於不用攀高了,依著自己喜好扶了個年輕貌美的。

原來祖父年輕時還曾辜負過那樣一位山野苗人女子,原來姑姑和娘親有如此曲折苦難的身世。

我已經十六歲了,離家半個月,還是在洛陽城裏,就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不堪,幾度身陷險境;那年姑姑失去了唯一可依賴的親人,兩個小姑娘,一個才十二歲,一個十五歲不會說話,她們是怎麽從南疆的崇山峻嶺裏走出來,一路走到蘇州去的?

“婆婆,所以你的意思是,”鄧子射插話問,“‘墨金’是依金婆婆發現的,然後被兩個女孩兒帶了出來?”

阿婆明白他的意思:“‘墨金’挑人,不是誰都可以。辛久成親生女,孩子平安長到這麽大,那應該就是微瀾帶出來的吧。依金病重時已經誰都不認了,只信任自己的親生女兒。”

有些話鄧子射沒說出來,只在心裏想:「這蠱蟲只存活於活人血脈之中,她能怎麽帶出來,還保存了這麽多年?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決絕的母親,為了保留稀世蠱王,居然把它種在自己女兒身上,寧可她終身受累、無法孕育、活不過四十歲!」

他說的或許是原因之一,但倘若當初沒有識穿人心惡意的蠱蟲護持,十二歲的姑姑如何獨自在這險惡艱難的世上活下去。她幾乎跨越了一半國土,找到自己的生身父親,認祖歸宗,然而這個大家族卻是一個更深更黑的泥潭,大宅門裏的危險不輸墻外。

連嵐月都說,幸虧姑姑很快便因緣際會救了陛下、一飛沖天,否則她未必能安然無恙。

但是有一點她說錯了,姑姑不是靠運氣好活下來的,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的機智、勇敢、敏銳、果決,艱難地抓住一線生機,用更多不為人知的犧牲換取來的。

可是到了最後,她明明已經苦盡甘來過上了好日子,成了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為什麽又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想不通。聽了姑姑和娘親的故事,我更堅信她不是脆弱膽怯會輕易尋短見的人。

一下午我反復想著姑姑,想爹爹和娘親,還有依金婆婆,他們每個人都太苦了。我是不是從小過得太好太順心,遇到變故就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其實苦難才是人生的常態,往後還會遇到更多。

若跟世上最苦最悲慘的人比,我的遭遇實在算不上什麽,起碼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有吃有穿有住,花得起幾百兩銀子看病。

何況……我還遇到了虞重銳。上蒼跟我開了個惡意的玩笑,轉頭又給了我一塊最甜美的糖。

到了夜裏,虞重銳卻扭扭捏捏地對我說:“今日家中有客人,我還是到主屋去睡吧……你一個人怕不怕?我叫鳳鳶來陪你。若你不喜歡跟她同宿,就讓她睡在隔壁耳房。”

他肯定是白天聽了鄧子射的話,往心裏去了。

“我現在沒有那麽害怕了,不用鳳鳶陪,不過……”我眼巴巴地望著他說,“今晚你能不能多留一會兒,過了亥時再走……反正你每天都到亥時子時才睡的,看書在哪裏不是看!我保證,明天!從明天開始,我就自己一個人睡,再也不用你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