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鄉野村嫗

住村尾苦楝樹下的江家名聲不佳,父無賴,子兇悍,家中又養著惡犬、刁鵝,常聞動靜齊聲出動,村人無不避走。

“你怎一人在河邊?”江大郎出聲問道。

阿萁聽他問話,不像有歹意,答道:“我等嬢嬢的船來。”

江大郎放下肩上的魚網,道:“我從上河收網,沒見有船回。”

阿萁心裏有點焦急,幾步跑到踏板上看去,黑水茫茫,果然連個船影都沒。天暗得極快,再等個片刻,四周就要黑如濃墨,今時天陰,不見月亮,饒是阿萁膽大,也有點惴惴發慌。

“年底十家九戶都要趕集,沿河各村都要停靠,估摸這才晚了。”江大郎安慰,掃她一眼,皺眉問道,“你家大人怎不來?”

阿萁站在踏板上回過頭,老柳虬伸,黑水湯湯,這人鬥笠蓑衣漆黑一身,戳立在那,語氣不善,膽小的非要吃他一嚇。

“阿爹打獵,說不得還沒回呢。”阿萁蹲下身,拿火折點亮燈籠,看身旁無可掛之處,只得提在手中。轉眸見江大郎竟還沒走,奇道,“天晚了,江阿兄也不回?”

江家大郎名喚江石,人如其名,看著很是硬臭,回了一句:“不慌。”

阿萁疑惑地眨了眨眼,只聽得“噗通”一聲,江石將魚簍扔進河中,濺了她好些水。冰涼的河水沾上她的眉眼,冷得她一個激靈,不由惱怒地瞪了江石一眼。

江石卻看都沒看她,仍舊披著一身毛刺刺的蓑衣倚著老柳坐下,好似坐那休憩。

阿萁心裏嘀咕:外面透骨冷,這人打魚回來竟還在外吹冷風,當真是奇怪得緊。她提著燈籠,等船歸等得無聊,拿腳踢著泥土疙瘩,時不時瞄眼江石,越看越是好奇,七猜八想,忽得記起自己嬢嬢無意說起過:江石是過繼的。親與不親,總是隔一層,江阿伯還是村中有名的幫閑無賴,江家伯娘似是外姓人,逃荒路過三家村,不知怎得被江阿伯給拐騙了去,連個酒宴都沒辦一桌,嫁時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兒郎呢。

江石許在家中常受苛待。阿萁心道。她胡思亂想了一通,想著回去後要與阿葉說說江石的事,驀得驚覺:這豈不是和長舌婦無甚分別?這個念頭一生,自己嚇自己一個哆嗦,連忙默背起《千字文》來。

等她背了十來遍書,兩腳站得發酸,指尖凍得發麻,河面遠遠一點漁火在那搖曳。阿萁又驚又喜道:“船回了,船回了。”

她高興得跳著腳,雀躍間,似是聽到江石輕應了一聲,只是氣弱聲微,她只當自己錯聽,三步兩步跑到踏板上,看著河面的那點光,漸移漸近。

船過水動輕拍兩岸,烏篷小船船頭掛著一盞風燈,燭火微明,船公一點船篙將船靠岸。阿萁連忙從踏板上讓開。

“婆子麻利些,天黑水道難走,我這船還要送客去牛軲村呢。”船公將船靠穩,催促道。

阿萁忙側耳去聽。

“你這個後生好不曉事,天黑不好走道,倒要賴老身身上,還不是你為多挾船錢多接了人客。我老胳膊老腿,跌進河中,受凍歸了西,你出棺材錢不成?”果然是施老娘尖刻的聲音。

船公哭笑不得,無奈道:“我順口一催,大娘何苦生咒自己。”

施老娘回道:“老身還沒怪問你來,你倒嚼起舌,你等你家客,誤了時辰,生生拖得天黑,船錢要退我一個銅子。”

船公見她難纏,苦著臉告饒:“大娘,實沒這個道理,有客坐船我難道拒了他?我這冷天水上撐船,賺得也不過糊口的錢。”

船中還有他村的客,正愁天黑,偏偏船公跟一個老嫗歪纏,一個個都不耐煩起來,一個老叟道:“你這婆子莫再耍橫,趕緊下船去,天都漆黑,我們也好早點歸家呷飯。”

另一個女聲道:“船公好多的嘴,她一老婦,僵直硬胳膊,如何快得了?你造的口業惹她歪纏,倒帶累我們。”

又有一人道:“船公退一個銅子給大娘,實你說錯話。”

這船公也是個小氣吝嗇的,船錢進了布兜裏,半個子都沒有往外掏的理,嚷道:“好長的水路,只這船價,半個銅鈿都退不得。再說,今天退一個銅子,明日說不得再退出兩個去。我還如何營生?不可不可。”

施老娘怒道:“你這船家定是我看年老好欺,我哪趟坐船歸家是這個時辰的,你瞧瞧這天,伸手都不見五個指頭。你自家理虧,還要落你口舌埋怨。”

船公寧肯彎腰賠罪,也不願退人銀錢,與施老娘道:“大娘饒我這一遭,是我沒心腸說錯話。”

施老娘得了理,倚老賣老道:“這才是個模樣,來來,搭把手,幫老身把籮筐拎到岸上去。”

船公也是個欺善怕惡的,往日見客弱,他就惡聲惡氣,今夜撞著惡客吃了排頭,半個屁都不敢放,利落地將施老娘的籮筐提到碼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