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而為賊

冬日天黑早,不到申末就已看不分明,農家為省燈油錢,早早便開始燒火做飯。阿豆在外野了一天,雀兒沒捉得一只,混了一身的泥回來。

阿萁要牽她去洗手,取笑道:“哪來的泥雀,好大一只,能腌幾缸的雀鲊。”

阿豆將手一抽,一頭鉆進灶前,道:“姊姊,我幫著燒火,反正要臟手,末了再一道洗。”

阿萁大驚,上下看她:“這哪來的懶丫頭?怎生得與我阿妹幾分相像。”

阿豆抽一小把稻稈麻利扭成草團,噘著嘴道:“嬢嬢說了要儉省,我少用點水好合她心意。”

阿萁和阿葉相視一笑,道:“好大的氣性。”

阿葉淘好米,強拉著阿豆洗了泥手,又拿手通了通她亂糟糟的頭發,阿豆還在垂髫,散落著短短的黑發,打眼望去與一般頑童無異。

“嬢嬢也是為家中生計,你倒生起氣來。”阿葉開口道。

阿豆大為不平,回嘴道:“明明是嫌棄我們是小娘子,衛老翁翁與我道我們都是些碎瓦片。”阿豆嘴裏的衛老翁是個不得志的酸秀才,常在村中老樟樹下吃酒,吃得半醉就搖頭晃腦念些酸詩,偶也從懷裏摸出吃食引逗村中稚童。

阿葉掩唇笑:“衛老翁翁耳沉眼花,說話都有幾分顛倒糊塗,是拿你逗趣。”

阿豆眨了眨眼,還是沒有想通,道:“明明是阿姊哄我,阿娘和嬢嬢就是偏疼沒生出來的阿弟。”又一末正經道,“以後我定不與阿弟玩。”

阿葉笑著搖了搖頭,不理小妹的童言童語。

倒是阿萁聽到提及衛老翁眸光閃爍,忽道:“阿姊,我去裏正家裏喊阿娘家來,再去碼頭等嬢嬢的船,許能搭把手。”

阿葉點頭,越發覺得二妹貼心。

阿萁出了廚房,飛快地跑回自己屋中,掀起被褥,將壓藏在下面一個油紙包拿出來揣在了懷裏,順手又取下一盞燈籠,匆匆地飛奔出院,見黃毛狗搖著尾巴要跟來,笑著將院門帶上,道:“大黃在家中等阿爹,不許跟著我。”

她腳步匆匆,輕快得如同山間野鹿,手中的紙燈籠左右亂晃,暮色未合,村中已是炊煙四起,嬉鬧的頑童也已歸家,眼前的老樹老井透著冬日的幾分冷清,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坐在井台上,陶醉地吃著酒,頗有幾分自得其樂的灑脫。

“衛老翁翁。”阿萁放下手裏的紙燈籠,從懷裏取出油紙包,輕輕打開,露出包著的兩片兔肉脯,雙手奉給老者,求道,“這是孝敬給翁翁就酒的,翁翁再教我認字。”

衛老秀才瞅了眼兔肉脯,搖手道:“發白齒搖,吃不得幹肉。”

阿萁忙道:“翁翁細細嚼,不費牙。”

衛老秀才眯著眼,搖搖酒壺,伸出幹瘦的手撕下一小片肉脯放進嘴裏慢吞吞用牙磨著,又搖搖一根手指,含糊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你一小娘子無需認字。”

阿萁笑,幫著捶肩,道:“老翁翁都收了我的束脩呢,應當為師。”

衛老秀才連連搖頭:“算不得,算不得。”

阿萁哪肯罷休,又道:“翁翁都已教過我字,常言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好比進了茅廁……”

“啊呀!粗鄙之語,粗鄙之語。”翁老秀才大驚失色,似見洪水猛獸。

阿萁捂住自己的嘴,彎彎的眉眼,輕聲道:“村婦老嫗都是這般講話,翁翁不教,我自是學得她們口舌。”

翁老秀才唉聲嘆氣道:“老夫清耳聽不得濁語。也罷,再教你幾字。”他很不情願地用臟硬的指甲在泥地寫兩行字,教她念“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又忍不住考教,“可還記得上一句為何?”

阿萁脫口而出:“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衛老秀才見沒難住她,大為生氣,又問:“可還記得如何寫?”

阿萁撿了一根枯枝,將背過的十六字默寫出來。衛老秀才更加懊惱,抖著胡子伏身過來細看,指著“賓”字大樂:“錯了,錯了,客到門中,其下為貝,此貝少一橫,大謬矣。哈哈哈,你一小娘子,總歸差了些。”

衛老秀才捉住了阿萁的錯處,手舞足蹈好不歡樂。

阿萁無奈,一時也不懂自己寫了錯字,衛老秀才緣何這般高興,看他笑得如三歲稚童,不由也掩嘴跟著笑,笑後重新拿起枯枝,邊默記“鳳在竹林……”,邊在地上學寫一遍。

衛老秀才笑得暢快,眯眼看阿萁笨拙寫字,又生好師之心,技癢難耐,忍不住出聲指點:“鳳字難寫,阿翁教你。”

阿萁福了一禮:“謝阿翁指點。”

衛老秀才本要誇贊“孺子可教”,總念一想她一個小娘子,哪當自己贊許,哼一聲,又念叨:“女當學針黹女紅,為正道。”

阿萁全不然將這些念叨放在心上,一只耳進一只耳出,將十六字記牢,拿著枯枝抹了又寫,寫了又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