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少年狼性(一)

這聲悲呼真是穿雲壁,破九宵,驚得鳥雀抖翅、黃狗夾尾。其聲之悲,摧人心肺;其聲之痛,斷人心弦。

阿萁怔愣在那,野豬的臭味都不再刺鼻,只感耳邊似有人拿鼓急擂,震得兩耳嗡嗡作響,但見一個包著頭巾矮壯的婦人越眾上前,將擠在前頭一個瘦弱的男子一把推擠開,再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淚嚎哭道。

“掙命生得骨肉,倒連他的一口肉都吃不上。”婦人邊哭邊拍著地,“一只腳踏了鬼門關才生得他,險沒埋土裏化泥,死去活來,得個什麽好?我不如死了算了。”

裏正站那滿是莫可奈何,開口道:“江二娘子,你有話說話,這般哭天搶地成何體統?”

江二娘子不理,仍在那大放悲聲:“別家也生子,我家也生兒,別家兒郎獵得大豬,半個不字都沒,由著他老娘開口分派;我家兒郎也獵得大豬,我這個做娘的卻連個邊角地都沒得占。”

裏正皺著眉,微怒:“江二娘子,你家兒郎幾時又獵得豬?”

村人中也不知哪個好事之徒,高聲喊:“她家兒郎獵得豬,我三拳就打得死大蟲。”有專門愛架柴撥火的,跟著嚷:“我都不用三拳,厲喝一聲,那大蟲就口鼻流血倒地不起。”

江二娘子大怒,指著人群罵:“與你們這些殺千刀的何幹,滿嘴沒個好屁。”

好事者大笑:“江二嫂,只你家嘴用在這些巧處。”

江二娘子說不過嘴,更覺受了委屈,悲聲道:“一個一個盡來欺人,不與我活路。”又問裏正,“你也算得官身,平時催人糧稅倒是前腳跟後腳,如今看這些青壯欺我一婦人,倒是半字不問。”

阿萁看江二娘子撒潑無理,拉過阿豆,往施進身後躲了躲,江石見了,往前略站了站,倒擋在她身前。

施老娘正因要在村中分賣豬肉老大不悅,又見這婦人生事,瞪著眼,扁凸的嘴一撇,道:“我生子,是既生又養,你生子,卻是只生不養。這裏獵得豬的,哪個是你兒郎?”

江石不冷不熱地沖著婦人喚了一聲:“嬸娘。”

江二娘子聽到這一聲稱呼,“嗷”得一聲幹嚎,拍手拍腿大哭:“我的兒啊,這是摘我心肝啊……”

裏正漲得豬肝也似得臉,怒道:“江李氏,你莫要再混鬧,當初你將你子出繼給你大伯家,立過文書,明過祖宗,鄰舍族老都做過見證。寫明‘自此各由天命,兩無幹系’。如今他將頂門立柱,你卻來歪纏?”

江二娘子哭道:“便是出繼,就連親娘也不認?”

裏正極不耐煩,冷笑道:“既是已經出繼,他便是別家子,他有他的父母奉養,你有你的兒孫孝敬。沒得別家養大的兒郎,一並承了田產香火,倒要仍舊拜你作高堂?天下豈有這樣的好事。當初為了幾畝良田將骨肉送與他人,多年也沒見你了呼兒叫寶的,現如今倒又似反悔,一聲一聲哭起母子天倫來。”

江二娘子大哭:“當初何嘗是為良田出繼的我兒?明明是見我大伯無家無子,不忍他百年後墳頭連碗涼漿都無。原本就是一家骨肉,我夫與我大伯一條腸子爬出的手足兄弟,出不出繼,拜的還不是同一個祖宗?左右還是一家。”

施老娘卻聽得笑起來:“真是驢糞蛋子塗得兩面光。你家與賴大雖是兄弟伯叔,卻是分門別戶,兩戶人家。當初你姑翁這頭歸了西,你們那頭分了家,田地家什,連只碗,連雙筷都分個精精光光,現在倒說一起家人?也不嫌害臊。既是一家人,怎不將種的田地還給賴大。”

江二娘子也不知是羞還是的氣,鼓眼撮腮,將淚一拭,聲聲問道:“哪裏是為著田地,哪裏是為著田地?我自家也有田,何苦將我兒出繼? 實是不忍心看我大伯斷了香火。他那時泥豬賴狗,渾沒個人樣,分得幾畝地倒賣一半拿去賭錢,與人鬥狠被打個半死,有今日沒明日,哪個良家女願嫁他?他自家也斷了心思,只道一口鍋一只碗過活。我家夫郎心善,怕他兄弟死後連個燒紙鈔的都沒,自家又養得幾個兒郎,這才將二子出繼給大伯。”

“誰知倒是受了他騙,如今他要當忘八,也不知哪尋的婦人,連帶大小一並娶了家去。”江二娘子口沫橫飛,憤憤道,“他要當冤大頭,給別路人家養兒,自由他去,偏拖累我兒,可憐我兒小小年紀三更天打漁四更天砍柴,掙的仨瓜倆棗都填了野種。那野種穿得簇簇新,我兒穿得破破爛;我兒山也進得河也下得,野種倒是連個風都舍不得吹。聽聞還要買紙筆,送他去私塾進學,這是拿我的兒血肉去喂養他那繼子。”

村人聽了她哭訴,一時俱無言,村中丁點大的地,前後鄰舍都曉得幾分,也聽得幾耳朵風言風語,連裏正都有些猶疑不定,賴大是個荒唐不知分寸的,真個做得出這等苛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