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水上之風

風過水榭拂層層輕紗,湖中千傾碧荷輕起青波,沈拓坐在一張石凳上,投一把魚食在水中,引得湖中紅尾鯉尾前來啄食,他一側坐了一個華衣郎君,玉白的手上握著一個白瓷白,晃眼,也不知是瓷更白還是他的手更白。

“季侯,這趟來京,市井好些流言,說官家要立皇太孫。”

季蔚琇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他似是病過一場,蒼白的臉上染著一點倦色:“呵,聞家盡幹一些自以為是的蠢事。”

沈拓不好置評,只問道:“太子的康健真個這麽不堪?”

季蔚琇輕點了一下頭,嘆道:“確實不堪,太子怕已是殘香一點,不知幾時會熄。”

沈拓道:“季侯,聖上愛惜太子長孫,許真會立下太孫。”

季蔚琇輕笑出聲,他生得原本尋常,這一笑卻是刹那花開,有著無邊風姿,他戲謔:“聞家老家主許與你同樣的心思。”

沈拓聽後一笑,也不計較,道:“若是我,定舍不得子孫相爭。”

季蔚琇笑道:“豈遂人意。”他起身看著湖中碧荷,也不知是嘆,還是可惜,“太子與聞家終是急了,聖上這兩年看似年老,不復當初的殺伐決斷,然,他是萬民之君,天下之主,待塵埃落定後,他方是父,方是祖。”

沈拓憶及往事,道:“舊年禹王與太子相爭,聖上似是一力護著太子,那時太子的康健也不佳。”

季蔚琇轉眸,雙眸中星光流轉:“今非昔比,其時聖上尚且龍精虎猛,萬事皆在掌握之間,豈容其子相爭?禹王這般急切,鋒芒必露,咄咄逼人,絲毫不顧手足之情。天家無父子兄弟,越不得越苛責。”

沈拓搖頭道:“天威難測,聖上前頭力護太子,前幾年顧、王兩家移族護的確是禹王。”

季蔚琇笑:“當年禹王羽翼盡斷,之後便收斂心性,又勒令王府上下謹小慎微,縱受了攻訐也咬牙咽下。聖上問責:可是心中有怨,故不申訴?禹王泣答:兒信阿爹予我公道。顧、王兩族為此九族獲禍,男流放,女為奴。這場殺雞儆猴,太子一系紛紛偃旗息鼓,不敢造勢。”

沈拓道:“顧、王兩族的事,細算起來不過七八年,他們便……”

“還不夠久嗎?”季蔚琇輕笑,“人事變換,七八年盡可換一個天地,何況兩族的湮滅,連著舊宅都已易主,舊樓閣重又漆上紅漆,旁人提及也不過一聲輕嘆,余的,誰還會多有記掛?”

沈拓粗聲道:“不過是刀不曾切到自己的腿上,不曾痛到心尖。”

季蔚琇坐回桌案邊,自斟了一杯酒:“便是挨上一刀又如何?豪賭一場,博個百年榮華,幾人能心如止水,不為所動?”

沈拓道:“博得了也未必有百年榮華,不得更是黃土幾坯,京中這些個世家大官,肚內滿是文章道理,卻又個個如賭場賭棍,一味加籌加碼,只不肯退下去。”

季蔚琇撫掌,笑道:“你這話說得甚是,可不就是一幫子回不了頭的爛賭棍。”他笑幾聲,唇角又凝上悲苦愁恨,“只早,既坐上了賭桌,又豈是輕易離座的。我兄長為離座,身死方休。”

沈拓只感手中美酒轉苦,勸道:“世子離世,季侯心中悲傷,只是,一味悲思,世子泉下有知怕是要出言斥責。”

季蔚琇看他一眼:“你倒勸起來我來,其實兄長……兄長離世時,心中頗為得意,他還道:他非商,卻做了一筆最為劃算的買賣。”

季家早早綁在了太子這條船上,船至河中,季侯爺忖度太子康健不佳,不是福壽之相,生起異心,試圖轉而為禹王謀事。當時的季世子季蔚明驚起一身冷汗,父子相爭才得已保全季侯府。可笑的是,太子這條船終是千瘡百孔,不知幾時船沉。

季蔚明又實是厭嫌太子一系各個蠢物,幹的皆是豎子不可謀的蠢事。太子的嶽家更是頻出蠢招,令人瞠目不已,偏偏太子又深信嶽家,反疑季家居心,氣得季蔚明這等泰山崩於前面色不改之人,返家後破口大罵。

“兄長幼時被聖上指為太子伴讀,常常出入宮廷。”季蔚琇道,“在聖上心中:季家當一忠於君,二忠於太子,若有異,便是不忠。”

然而,季蔚明不願隨船沉溺,他不願季家深陷兩爭之中,不附太子,不附禹王,只是,如何才能全身而斷?

世上從無兩全之法,季蔚明拼著一死為君主擋了一刀,他這一死,為庶弟季蔚琇求得爵位,亦讓季家退出一射之地,遠離兩爭之中。

求仁得仁,只可憐活人無處寄滿腔哀思。

沈拓唏噓不已,道:“世子之智,沈拓佩服不已。聞家似是越發沒了形狀,占人田地、奪人商鋪頗為肆無忌憚。那聞家好歹也是士族大家,家中便無族規訓誡?再者與小民奪利,未免眼淺,想來提聞家百年之族,又與皇家結親,不應這般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