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褚相處理完手頭的公文,拿起手邊一份才從家中送來的便箋瞥了一眼,笑了出來。

天渠閣被毀後,褚相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慌張,無論是在敵人還是下屬面前,他都是一派從容。只是那些跟隨他多年的心腹,還是不難在他的從容之後發現一絲陰郁。

直到今日看見他笑了起來,這才有不少人松了口氣,好奇心重的忍不住向他打探究竟是發生了什麽好事,是高平侯一黨終於露出了什麽破綻,還是皇帝終於屈服,打算進一步推行他們擬定的新法。

“都不是。”褚相說:“是我家外孫女她離家出走了。”

原來方才那是氣急敗壞之笑。

說是氣急敗壞好像又有些不對,比起憤怒,褚相更多的是無奈,“十多歲的孩子,平日裏就算再怎麽乖巧,也會有不讓人省心的時候。”

回到府中,迎接他的是神態平靜的衛夫人。

這位老婦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外孫女出走的事她早就知道了,送去尚書台的便箋還是她親筆寫的。眼下她正拈著一張張薄紙翻來覆去的看,說:“那兩小家夥沒事,好像到了鴻池一帶了。”

兩個少年以為他們掙開了束縛,卻不知這一路上都有長輩派來的人悄悄尾隨。這一行為既可以被理解為監視,當然也可以被視作保護。

“你怎麽也不讓人攔住他們……”褚相小聲抱怨。

“攔什麽?你十四五歲的時候去過漠北、跑過西域,這倆孩子不過是在京畿附近晃一圈而已,能出什麽事?”

說的也是。褚相覺得自己應當適時表現出對妻子的信任,既然衛夫人都說了那兩個孩子不會出事,那就相信他們不會出事好了。

到了晚上褚謐君依舊沒有回來,他睡前忐忑了一會,但依舊還是安然睡下,次日清晨,天光熹微之際,他從並不安穩的夢中醒轉,聽到侍從前來通報,說平陰君回來了。

思前想後,褚相覺得自己還是得拿出些長輩的威嚴來,不好好嚇一嚇少不更事的晚輩,要是今後她離家出走上癮了該如何是好。

褚相是板著面孔去見自己的外孫女的,然而在見到褚謐君後,他發現對方的臉色更糟。

“出事了?”許多種不好的猜測一瞬間從心中湧起。

褚謐君笑了笑,那笑中隱約還帶著幾分怒氣。

“謐君沒事。”她朝外祖父一拜,算是為昨日的任性而道歉,“只不過謐君昨日,遇上了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她說出後半句話時,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

昨日孟六說,是符離侯在暗中更改田冊。褚謐君並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敢輕易否認。

於是她和常昀在喬裝改扮了一番後,找到了孟六口中所說的縣府官吏,從那些人口中套出了更改田冊所需的金銀。

但最後那些人覺察到了不對,竟惡向膽邊生想要殺了眼前常昀和褚謐君滅口——他們在鄉間作威作福慣了,在朝廷權力無法觸及的地方,他們這些位於最底端的官吏就是許多氓吏小民頭上的“君王”。

直到憤怒中的褚謐君將懷中的“平陰君印”掏出來砸向其中一人的臉,他們這才戰戰兢兢的收斂起了兇惡的嘴臉和武器,換上了諂媚的語氣向她致歉。

即便在這個時候,他們依然不怕褚謐君。

他們背後倚靠著的是符離侯,以符離侯代表的楊氏是褚氏的影子,也分享著褚相所掌控的權力。

清晨才回到家中的褚謐君,在經過了漫長的一路跋涉後,已經逐漸平息了胸中的怒意。現在她跪坐在外祖父面前,以絕對的冷靜和理智將她所經歷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與了褚相。

而後鄭重的向老人提出了自己的請求,“謐君認為,這樣的人有如被惡人豢養著的鷹犬,該殺,但不能僅僅殺了他們就完事。”

她是褚相的外孫女,可符離侯也是褚相的同母弟,在親情上,褚相會幫哪一方都不好說。然而這件事背後所牽涉到的,卻不止是親情。

褚相是限田的推行者,他的兄弟卻在暗中破壞著他所堅持的一切。這等於是就能夠把柄授予了那些原本就反對他的人。

這些不需要褚謐君提醒,褚相也能夠明白。他在聽完褚謐君的話後,神色陡然一沉,雖然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麽神情變化,但褚謐君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可怕的寒意。

今日並不是朝會日,但接下來褚相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趕往尚書台辦公。他去了自己的書房,約莫一個時辰後,他下令讓人將符離侯請了過來。

與褚相同母而生的兄弟一共有三人,一符離侯最為年長,身份也最為尊貴。褚謐君見過符離侯很多次,這是個體態略有些肥碩,看起來很是和善的老人,無論何時面對何人,唇邊總帶著三分圓滑而沉穩的笑意。比起清臒而簡樸的褚相,他更符合世人對於達官顯貴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