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褚謐君知道外祖父心中的顧慮,所以對於外祖父這樣的處理方式,她一點也不意外。

她心中一直存有的憂慮是——褚相身邊的親信有那麽多,會不會有人也做了和符離侯類似的事。大宣十三州郡,地方官僚數以百計,會有多少人借“限田”之名,行橫征暴斂之事?

新法推行艱難,大概有部分原因就難在這裏吧。

需要給褚相足夠的時間去處理官僚中的汙穢,去建立一套完善的監察體系。但可惜的是,他的政敵們並不打算給這個老人太多的時間。

慶元五年五月,身在蜀地為郡守的晉伯寧忽然上萬言奏疏一份,繞過尚書台直接送入太和殿,彈劾褚相。

晉伯寧是上一任太常,曾經皇帝的心腹之一,慶元四年被褚相貶謫入蜀,就在這短短一年的時間裏,他在蜀地搜羅了大量不利於褚相的罪證,包括褚黨官僚的違法亂紀以及新政推行所引來的種種弊病。

晉伯寧的反攻,來得氣勢洶洶,使人難以招架。這不僅僅是他對於褚相的反擊,更是皇帝、樓氏以及諸多世家大族對褚相所展開的反擊。

在收到萬言書的第二日,皇帝便直接下達了召回晉伯寧的詔書,不等尚書台復核便將晉伯寧由蜀郡郡守拔擢為司隸校尉。

這是一個可以和褚相爭權的機要之位,原本坐在這個位子上的符離侯則被明升暗降,成為了手中無權的大司馬。

隨著皇帝詔書的頒發,同時展開的是一場持續數日的廷辯及黨爭。

褚謐君緊張的關注著朝堂上發生的一切,雖然她知道這場爭鬥的最後勝者必定會是她的外祖父。

今年已是慶元五年了,距她死去的慶元九年不過四年的時間,這場規模浩大的廷辯,說不定就是影響今後政局的關鍵。

比起褚謐君的緊張,衛夫人顯得氣定神閑得多。這並不讓人意外,畢竟是歷經風浪的老人了,若這點定力都沒有,豈不讓小輩看笑話。

然而當褚謐君試著向衛夫人詢問這場廷辯的最終勝者時,她才知道原來衛夫人自己心裏也沒個底。

“想要你外祖父死的人太多,他能不能撐過這一次我也不好說。”衛夫人以一種淡漠的語氣說道:“不過就算真的他栽跟頭了,那也是他活該。”

“外祖母也覺得,不該包庇符離侯麽?”

“他的錯誤不在於包庇符離侯,而在於……”衛夫人疲憊的揉了揉額角,似乎在苦惱該怎麽和不曾涉足政壇的外孫女解釋許多復雜的東西,“唉,總之他就不該任用符離侯。”

“為什麽這麽說。”

“有個詞叫做‘德不配位’,而符離侯莫說‘德’,他的才能亦不足以讓他安安穩穩的站在過高的位子上。”她猜到了接下來褚謐君還需要問什麽,於是將後半句話也說了出來,“然而這也怪不得你外祖父,他勢單力薄,就必需要任用自己的兄弟。世家大族會在朝堂上互為援引,你的外祖父也只能依靠德不配位的同母弟。”

過了會,衛夫人又說:“但若只是一個符離侯,那還算不得什麽。”

晉伯寧送上的那份萬言彈劾書,褚謐君也見過。她不得不承認衛夫人說的話沒錯。

褚相遭到彈劾,並不是因為被自己的弟弟拖了後腿,而在於限田的推行,本身就存在弊端。

“限田的推行是不可為,亦是不得不為。這也怪不得他。”衛夫人說:“他當初既然選了這條路,就已經做好了面對眼前這一切的準備,你倒也無需為他擔心什麽。”

話雖如此,到最後衛夫人還是嘆息了聲:“可要是他所推行的新法就這麽敗了,這對他來說會是很大的打擊吧。他這一生都為了某個信念而堅持著,但他已經老了,撐不了幾年了。”

說這句話,衛夫人的聲音很輕很輕,如同喃喃自語,眸中深藏著復雜的哀傷,讓褚謐君一瞬間想起了夕陽之下的荒涼。

廷辯越來越往對褚相不利的局勢發展。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反撲,長久以來遭到褚相打壓的世家大族,借著限田的弊端,開始大肆的抨擊褚相及其黨羽。

面對政敵來勢洶洶的攻勢,褚相采取了守勢,面對大多數的彈劾只以緘默應對,在皇帝削去他手下親信的官職之時,他亦不作反抗。

德陽殿內的廷議持續了十余日,諸郡國的賢良文學之士皆被召來帝都,商議新法的廢與留。而遲遲不能議論出一個結果。

褚謐君想起了衛夫人的那句話,不猶的為自己的外祖父揪心。

褚相一改往年的鐵腕與雷厲風行,好像真的老了一樣,對自己的敵人顯露出了屈服的態勢。許多人都在猜,他會不會在風暴之中選擇逃避,也許,他很快就會向皇帝乞骸骨吧。畢竟他已經夠老了,是到了含飴弄孫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