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學期的最後一個階段,我可以說非常倒黴。高中的校舍很破敗,教室漏雨,距離我們學校幾米遠的一段路,在一次強烈的暴風雨之後塌陷了,隨之而來的是一段輪流上學的時期,家庭作業變得比上課更加重要,老師們給我們布置了很多作業,讓我們難以承受。雖然我母親很不情願,但我還是養成了放學後直接去莉拉家的習慣。

我通常下午兩點到那裏,把課本放下。她會給我準備一個三明治,裏面夾著火腿、奶酪和香腸,總之都是我想吃的東西。那是在我父母的家裏從未見過的豐富食物:新鮮面包的味道多麽美妙,還有夾在面包裏的美味,尤其是生火腿,中間是鮮紅色的瘦肉,邊緣是白色的肥肉。我總是配著莉拉給我煮的咖啡,狼吞虎咽地把三明治吃完。我們熱烈地聊一會兒天之後,她就把我關在小房間裏讓我學習。她很少進房間打擾我,進來也只是為了給我帶些好吃的,和我一起吃點兒喝點兒。斯特凡諾通常晚上八點左右從肉食店回來,我不想遇到他,所以總是七點整準時離開。

我對那套房子熟悉起來,它的光線以及來自鐵路的聲音,房子裏每寸空間、每樣東西都是嶄新而幹凈的,尤其是衛生間,裏面有洗臉池、浴盆和凈身池。有一天下午,我特別不想學習,就問莉拉我是否可以洗個澡。到那時候為止,我都還是在水龍頭下或是在銅盆裏洗澡。她說我在她家做什麽都可以,就跑去給我拿毛巾。我開始放水,水龍頭裏放出來的水是熱水。我脫了衣服泡在水裏,只露出腦袋。

多麽溫暖啊!那種享受出乎我的預料。過了一會兒,浴缸每個角落裏都全是泡泡,這些泡沫圍繞著我,好像快要溢出來了。啊,莉拉擁有多少神奇的東西啊!這浴缸不僅僅可以清潔身體,還是一種放松的方式,像遊戲。我發現了口紅、化妝品、吹風機,還有一面大鏡子,照出來的影像不會變形的大鏡子。我發現我的皮膚變得前所未有的光滑,頭發蓬松發亮,更加金黃。我們從小就想擁有的財富可能就是這些,財富不是一只裝著金幣和鉆石的保險箱,而是一個浴缸,每天可以在裏面泡澡;吃著面包、香腸和火腿;衛生間很寬敞;有電話;有裝滿美味食物的冰箱;櫥櫃上放著女主人穿著婚紗的照片,照片鑲著銀色相框裏;擁有這個家裏所有一切——廚房、臥室、餐廳、兩個陽台,還有一個小房間(就是我學習的地方)。即使莉拉從沒跟我說過,我也知道將來這個房間裏會睡著一個小寶寶。

晚上我跑到池塘邊上去,迫不及待地想讓安東尼奧撫摸我,嗅到我身體的氣息,想讓他也覺得驚異,享受這清潔的身體,芬芳凸顯了我的美麗,這是我想給他的一個禮物。但他卻憂心忡忡,他說:“我永遠也給不了你這些。”我回答他說:“誰說我想要這些了。”他反駁我說:“莉拉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我非常生氣,和他吵了起來。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的事情是他和莉拉沒有做過,將來也不會做的事情,我埋頭苦學,眼睛都用壞了。我叫喊著說他不理解我,總是貶低我,讓我生氣,然後就跑開了。

但事實上安東尼奧太了解我了。我對莉拉家一天比一天著迷,那裏變成了一個神奇的地方,有所有我想要的東西,和那棟我們生長的房子全然不同。那些死氣沉沉、黯淡的老樓房墻皮脫落,門上全是劃痕,日常用的東西破損陳舊而且恒久不變。莉拉一直都小心翼翼,不想打擾我,都是我在叫她:我有點渴了,我有點餓了,我們把電視打開吧,我們可以看看這個,我們可以看看那個。我對學習感到很厭煩,也很吃力。有時我高聲復述書裏的內容,我讓她聽著,她坐在小折疊床上,我坐在書桌旁。我給她指出要復述的那一頁,我復述,讓她一行行核對。

在這時候,我更加感覺到她和書的關系發生了變化。她變得羞怯了,她不再命令我,把她的節奏強加給我。之前她總是能夠駕馭所讀的內容,三言兩語就能總結出核心所在,然後信心十足地對我說:“這就是最核心的內容,你從這兒開始。”而現在,當她看著課本,聽我的復述時,如果她感覺我錯了,會用各種委婉的方法來糾正我:“可能是我沒理解對,你再檢查檢查或許好一些。”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她不需要費太大力氣就可以理解書本,這種能力還像以前一樣,總之我注意到了這一點。舉個例子,對我來說化學非常乏味,她敏銳的目光掃了幾眼,幾句簡單的分析就能讓我從昏沉中振奮起來。我看到她只翻閱了哲學課本中的半頁內容,就能把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1、俄國化學家門捷列夫的周期表,以及人的智力賦予混亂事物的秩序非常神奇地聯系到一起。但更多時候,她意識到自己沒有理論根據,覺得她的分析很天真,只是一些建議。一旦意識到自己太過於投入,她就會馬上抽身而出,就像前面是個圈套,低聲抱怨說:“你能明白這些,真是幸運,我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