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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最後的幾天,我們一直在市中心的商店裏,我們倆,還有三個工人。那是非常美好的遊戲,是自由的創意時光,從小時候開始,也許我們從來都沒有那樣相處過。莉拉把我卷進了她的狂想之中。我們買來了膠水、油漆和刷子。我們把那些黑色的紙片非常小心地貼到圖片上(她要求很高)。我們用紅色或者藍色的鉛筆,畫出照片未被覆蓋的地方和被蓋住的地方的分界。莉拉一直都很擅長圖畫和色彩,但當時她有更多發揮,盡管我沒辦法描述具體是什麽東西,她時不時都會讓我覺得很震撼。

有一陣子,我覺得她制造了這個機會,就是為了回到她開始設計鞋子的那個時期,她還是名叫莉娜·賽魯羅的小姑娘。現在我在回想起那幾天的快樂,覺得我們的快樂來源於她抹去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我們的生活環境,我們覺得高興是因為我們升華了自己,把自己隔離起來,純粹地為了完成一幅圖畫。我們忘記了安東尼奧、尼諾、斯特凡諾、索拉拉兄弟,以及我在學習上的問題、她懷孕的身體,還有我們之間緊張的關系。時間好像停止了,我們被隔離在了一個獨立的空間裏,那裏只剩下膠水、剪刀、紙片和色彩,我們玩一種遊戲,要讓畫面變得和諧。

但還有另一個遊戲。很快,我想起了米凱萊用過的一個詞:“抹去”。他說的可能是真的,那些黑色的紙條讓照片裏腳上的鞋子更加凸顯,更加醒目:索拉拉家的弟弟並不是一個笨蛋,他長著眼睛呢。但是漸漸地,我越來越發現,我們粘貼上色的目的並不是那個。莉拉非常幸福,她正在把我拖向她的狂喜之中,尤其是她忽然發現——也許她並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可以讓她表達對自己的憤怒,也許這是她在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需要抹去自己的需要——米凱萊用的動詞“抹去”非常準確。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如今我非常確信,當時情形就是那樣的:她用黑色的紙片,用綠色和紫色的圈兒畫在她身體的某些部位,她用血紅色的線條來切斷自己的身體,實際上是要通過圖片實現自我的毀滅,就在索拉拉買來展示和銷售她設計的鞋子的店鋪裏,她要把這種自我毀滅展示給所有人。

有可能是她特意讓我產生那種感覺。當我們做這件事情時,她開始跟我談起了她是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卡拉奇太太了。剛開始我不是很懂,幾乎可以說一點兒也不懂她在說什麽,我覺得她說的都是老生常談。都知道,我們這些姑娘家,當我們愛上別人的時候,首先要嘗試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和所愛的人的姓氏放在一起,看看聽起來順不順耳。比如說我吧,我還保留著高中時的一個筆記本,我在上面整頁整頁地練習埃萊娜·薩拉托雷的簽名,我記得非常清楚,我輕輕地叫自己這個名字,那些音節一個個掠過我的嘴唇。但是莉拉說的並不是那個。我很快意識到,她說的正相反,我的那種簽名練習,她想都沒有想過。她的新身份剛開始也沒有讓她有什麽感覺:拉法埃拉·賽魯羅嫁到了卡拉奇家,一點兒都不振奮人心,一切都無關緊要。剛開始,“卡拉奇”出現在她的姓名裏,就像是一個邏輯分析題,就像在小學時,奧利維耶羅老師不停問我們的問題。這是什麽?“卡拉奇家的”——是一個狀態補語,還是一個地點補語?這意味著她不再生活在父母家裏,而是生活在斯特凡諾家裏?這意味著她居住的新房子,門上的銅牌上寫著“卡拉奇”?這意味著,假如我給她寫信的話,我要在信封上寫上“拉法埃拉·卡拉奇收”,而不是“拉法埃拉·賽魯羅收”?這意味著拉法埃拉·賽魯羅這個名字會逐漸消失,逐漸被拉法埃拉·卡拉奇取代,她簽名的時候也只會簽拉法埃拉·卡拉奇,她的孩子們要很費力才能記住自己母親的姓氏,孫輩們根本就會忽視奶奶的姓氏?

是的,這就是常規,所有事情都合情合理。但莉拉按照她通常的想法,並沒有停留在這裏,而是向前了一步。當我們用刷子和油漆畫畫時,她跟我說她在“卡拉奇家的”這個稱謂裏,看到了地點移動補語,就好像是賽魯羅家的姑娘搬到了卡拉奇家裏,她掉進這個名字,被吸收,然後融化。從西爾維奧·索拉拉忽然成為證婚人開始,從馬爾切洛·索拉拉腳上穿著那雙她親手做的鞋子進入餐廳開始——斯特凡諾讓莉拉相信,他非常愛惜那雙鞋子,對他來說那是非常神聖的紀念品,從她的蜜月旅行以及遭受毆打開始,一直到現在的這種處境,她感覺到自己身體裏的空洞,她覺得自己是斯特凡諾掌控的活物,她越來越難以忍受,有一種越來越沉重的東西壓迫著她。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她整個人被席卷了。拉法埃拉·賽魯羅被銷毀了,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形狀,她已經融化在斯特凡諾的輪廓裏,成為了他的附屬品:卡拉奇太太。這時候,我才開始在那張畫板上看到她所說的東西。“現在還是這樣。”她低聲嘀咕說。在我們粘貼紙條、塗色的時候,我們到底在做什麽,我到底在幫她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