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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你感到高興。”她低聲說。

我當時沒有太注意到她的動作,還有她的感情,我的注意力被她浮腫的手和手上的傷口吸引了,有舊傷也有新傷,有一個新傷在左手大拇指上,傷口邊上有些感染,我想象在右手的繃帶下面,有一道更加嚴重的傷口。

“你怎麽搞的?”

她馬上把手抽了回去,放在衣服口袋裏。

“沒什麽。從骨頭上剔肉會傷到手指。”

“你要剔肉?”

“他們想讓我幹什麽,我就得幹什麽。”

“你和布魯諾說說吧。”

“布魯諾比所有人都禽獸。他出現在這裏就是想看看,可以在倉庫裏上誰?”

“莉拉!”

“這是事實。”

“你還好嗎?”

“我很好。在冷凍室這裏,他們會多給我十裏拉作為冷凍補貼。”

那個男人喊道:

“賽魯!兩分鐘已經過去了。”

“我馬上來。”她說。

我小聲說:“奧利維耶羅老師死了。”

她聳了聳肩,然後說:

“她病得很嚴重,這是遲早的事兒。”

我看到那個推著小車的人開始變得不耐煩了,我馬上說:

“她讓人把《藍色仙女》寄給我了。”

“《藍色仙女》是什麽?”

我看著她,想明白她是不是真的想不起來了,我覺得她是真誠的。

“是你十歲時寫的一本書。”

“書?”

“我們當時是這麽叫的。”

莉拉抿了抿嘴唇,她搖了搖頭。她很緊張,擔心工作出什麽問題,我的出現真的是不合時宜。我想我該走了。她說:

“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了。”她顫抖了一下。

“你發燒了嗎?”

“沒有。”

我從包裏拿出了那幾頁紙,遞給了她。她接了過來,認出那是她寫的,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激動。

“我以前是一個自負的小孩。”她嘀咕了一句。

我馬上否認了她的話。

“這個故事。”我對她說,“現在看起來也很棒。我重新讀了一下,我發現我一直都記著它,雖然我自己沒有察覺,我的那本書就是從這裏來的。”

“從這些蠢話裏來的?”她笑得很大聲,也很不安,“那選擇印這本書的人一定是個瘋子。”

那個男人喊道:

“我在等你呢,賽魯!”

“你真他媽煩!”她回答說。

她把那幾頁紙放在口袋,挽著我的胳膊,我們向門口走去。我想,為了她,我多麽精心地打扮,我費了那麽大力氣才到了這裏。我以為我們會哭,會說一些知心話,會辯論,我們會度過一個非常美好的早晨,相互坦白和好。但結果就這樣,我們挽著胳膊走在一起,她穿得很臃腫、肮臟,而且憔悴不堪,而我穿得像富人家的小姐。我跟她說小裏諾很漂亮,也很聰明。我說了她鄰居的好話,我問她恩佐怎麽樣。她很高興我表揚了她的孩子,她也說了女鄰居的好話,但她提到恩佐的時候,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變得很愛說話。

“他人很好,”她說,“脾氣好,無所畏懼,非常聰明,晚上學習很努力,他懂很多東西。”

我從來都沒聽她這樣說過任何人。我問:

“他在學什麽?”

“數學。”

“恩佐?”

“是的。他讀了一篇關於計算機的文章,或者是看了一個廣告,我不記得了,然後就對計算機產生了狂熱的興趣。他說計算機不像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上面有很多彩燈,開關時會發出嗶嗶的聲音。他說計算機是一種語言。”

“語言?”

她的眼神看起來很敏銳,就好像她非常了解這種語言。

“不是我們寫小說的語言。”她說。讓我不安的是她藐視小說語言的那種語氣,更讓我不安的是,她說了那句話之後的笑聲,“都是程序語言,晚上孩子睡了之後,恩佐會開始學習。”

她的嘴唇很幹,因為寒冷的緣故,已經裂開了,她滿臉疲憊和憔悴。盡管如此,她還是很自豪地說:“他開始學習了。”我明白,盡管她用的是第三人稱單數,但我知道,並不是恩佐一個人對那個東西產生了興趣。

“他學習,那你做什麽?”

“我陪著他學習。他很累,一個人學習的話,很快就睡著了。我們一起學習會很愉快,一個人提出一個問題,另一個人接一句。你知道什麽是圖表嗎?”

我搖了搖頭。她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她放開了我的手臂,要把我拖入她現在著迷的那個世界。在院子裏,篝火的氣味還有動物油脂、肉和筋混合的味道,還有莉拉的厚外套和藍色大褂裏的味道,裂口的雙手,淩亂的頭發,蒼白的臉上一絲化妝的痕跡都沒有,她又重恢復了活力,充滿能量。她說任何事情都簡化為真和假的交替,她提到了布爾代數還有其他東西,都是我一無所知的事情。盡管如此,她的語言還是讓我著迷。當她說話時,我仿佛看到,晚上在那所破房子裏,孩子在一個房間裏睡覺,我看到恩佐坐在床上,在電力機車工廠忙碌了一天之後,滿臉倦容。我看到她,在煮肉盆周圍剔了一天肉,或者在零下二十度的冷藏室忙了一天之後,和他一起坐在被子上。我看到他們倆在一道強光之中,他們都犧牲了睡眠,我聽見他們的聲音,他們做圖表練習,訓練自己,把世界上所有多余的東西都去掉,把每天的行為都進行簡化,通過兩個真實的值——0和1——來表示。在那個簡陋的房間裏,他們說著深奧的話,很小聲地交談,就是為了避免吵醒小裏諾。我意識到我滿懷傲氣地來到那裏,我信心十足,而且充滿感情,我走這一趟主要是想向她展示,她失去了什麽,而我又贏得了什麽。在我出現時,她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現在她是冒著和工友產生沖突,還有被處罰的風險,她采取的對策是向我解釋,我並沒有贏得什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可贏取的。她的生活中充滿了各種或好或壞的事情,驚心動魄的事情,和我經歷的一切相比,毫不遜色,時間只是毫無意義地過去,偶爾見見面很美好,只是為了聽一下另一個人的腦子裏瘋狂的聲音,還有這種聲音在另一個人腦子裏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