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第2/5頁)

以《源氏物語》為代表的日本傳統長篇小說在結構上都是並列式的。書中主人公的追求者多是出現以後又消失了,很少看到現代小說中出現的三角甚至四角關系。這並不是小說技巧的優劣問題,而是社會構造的反映,如果像交際社會即文藝復興後的西歐社會那樣,男女都在社交圈內結識、了解、比較和選擇異性,然後產生愛情,那麽,這些人物應該是彼此了解的。然而在大體保持了家族之間各自封閉的古老傳統的當時日本社會中,正如《細雪》的女主人公雪子相親的情況一樣,男人們互不相識,出現之後旋即一一消逝,所以作者以她五次相親為綱,並列為五大段故事,以此展開小說的情節,《細雪》的結構在這一點上與《源氏物語》相似。不過,在《細雪》中也先後出現了妙子—奧畑—板倉以及妙子—奧畑—三好的三角戀愛關系,但這只是陪襯主線的副線。這種復雜的戀愛關系的出現,正是那種古老傳統的封閉社會結構發生的嬗變在小說中的反映。

小說的選材也受了《源氏物語》的影響,作者在主觀上想回避殘酷的現實(盡管仍然回避不了)而去描寫蒔岡家四姐妹的婚姻生活,力圖再現古典的世界,用古典的方法構築美。谷崎如實地寫下了神戶大水災、東京大風暴以及許多關西的風土人情,對此,作者頗引以為豪。他說,要把《細雪》寫成一本逐年逐月的回憶錄,記錄下小說那個年代的事件。但他所忠實的只是細節,正如作者所說,他要追究這樣的問題:“即使是坐一輛出租車,當時在那裏能叫到汽車嗎?即使能叫上,得花多少錢?”(《〈細雪〉回顧》,1948年11月《作品》)在宏觀上,他卻回避了當時現實生活的大環境,即日本帝國主義推行法西斯戰爭,給日本人民和其他各國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這是當時的客觀環境使然,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有意追求《源氏物語》所代表的那種超然的古典美。小說中出現的賞花、捕螢、賞月、舞蹈等風流韻事,便是《源氏物語》那個時代以來,王朝文化所津津樂道的主要題材。

《細雪》不同於《源氏物語》,後者是以男女戀情為主題,而《細雪》的主題是“同胞愛”。小說以住在蘆屋分家的二姐幸子及其丈夫貞之助組成的一個中流以上家庭的生活為中心展開。蒔岡家是從舊幕時代以來就頗有名望的世家。到大正末期,由於父親的奢侈放縱,家道衰落,雙親相繼去世。長姐鶴子招贅的女婿辰雄,轉讓了船場的舊店鋪,住在上本町,出任銀行職員。未婚的三女雪子和四女妙子因和辰雄關系齟齬,多半住在二姐所在的分家。雪子是位靦腆、內向的日本古典式美人,小說以她的五次相親作為中心事件展開。四女妙子是位活潑而又多才多藝的現代女子,與雪子恰成對照,頗像一名職業女性,其戀愛過程也幾經波折。

《細雪》盡管是部規模宏大的作品,但是並沒有一般讀者期待的小說的高潮,無論是主人公的思想感情還是故事情節,都沒有發生特別戲劇性的變化。毋寧說,這倒是該小說的特色之一。

小說的女主人公雪子,並不像西方近現代小說中的女性那樣,做出驚世駭俗的行動,具有不同凡響的思想,似乎也不具備積極掌握自己命運的意志。可是,她雖然采取這種沉默被動的生活方式,卻並沒有喪失自己的判斷力,也沒使自己的生活走向崩潰。她免不了被周圍的事物推著向前走,卻也沒有任何人能左右她的命運。

雪子溫文爾雅,謙和有禮,靦腆羞怯,勤勞堅韌,富於獻身精神。無疑地,作者在她身上傾注了自己全部美學的理想,是把她當作典型的傳統日本女性來描寫的。

日本經歷了漫長的封建社會,歷代統治階級以傳統的封建道德麻痹和統治人民,女性更是處在被奴役、被玩弄的悲慘處境。歷來的統治階級都認為婦女是以忍讓溫順為最大美德,安於命運,逆來順受。《源氏物語》裏源氏的正妻紫姫正是這樣一個典型。然而,恰恰在這一點上,雪子盡管在一般小事上溫順隨和,但在婚姻問題上卻很有主見,並不一味順從。她曾借故拒絕了大姐夫辰雄為之選擇的一門親事。誠然,其中包含有對辰雄挾嫌使性的成分,但畢竟是因為雪子受過比較系統的西方教育(她是女校英語專科的高材生),多少有些自由思想,由於受階級地位以及門第觀念的束縛,她只能在相同、相近階級地位的男子中物色對象,但她畢竟不唯姐夫之命是從。當然,她的婚姻觀是陳舊落後的,她甚至比幸子更強烈地反對妙子和原奧畑商店學徒、攝影師板倉結合,寧願讓妙子嫁給不能自食其力的紈絝子弟奧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