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第4/5頁)

妙子之所以能主動地駕馭自己的命運,全在於她有技能——制作偶人、擅長裁剪和縫紉,有賴以獨立生活的能力。她蔑視、嘲笑那種視職業女性為下賤的世俗偏見,不顧辰雄等人反對,竭力爭取到了成為職業女性的權利,掌握了技能,最終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和一個發誓能使她得到幸福的下層社會的男子結合了。她不像雪子那樣舉行盛大的婚宴,親朋們也沒送“堆積如山”的禮物。她只是悄悄地來到蘆屋的分家,“從存放在這裏的行李中,悄悄地收拾了一些眼下要用的,用一個蔓草花紋的包袱皮攏在一起,和大家聊了半小時左右就回兵庫的自家去了”。但無疑地,她的婚後生活是充實、和諧、幸福的,因為她從自己那個中等社會的象牙塔裏走了下來,和丈夫處在同一地位,平等地共同組織了一個家庭。

妙子的典型至今還極有現實意義。從妙子的那個時代至今又過去了四十多年,盡管1946年日本宣布了婦女行使參政權,但婦女低下的社會地位迄今沒有多大改變。日本婦女逐漸認識到,只有走入社會,參加工作,開闊眼界,減少對丈夫的依賴程度,才能在家庭和社會上取得平等地位,有更多的發言權。

由此可知,為什麽《細雪》出版已近四十年,仍獲廣大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的喜愛。1950年、1959年、1983年《細雪》曾三次被拍成電影,五次拍成電視連續劇,這在日本文學史上可以說是罕有其匹的。

《細雪》這部長篇小說,在日本文學史上具有頗為重要的地位,有人認為它是日本古典文學名著《源氏物語》的現代版,有人評論說它與法國大作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相比毫不遜色。它之所以獲得如此高的評價,除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對當時的日本社會作了真實的描寫之外,還因為它在藝術上很有特色。

首先,是作品風格的典雅細致。谷崎受了《源氏物語》婉約多姿、纏綿悱惻、典雅艷麗的文章風格的影響。他運用日本古典文學傳統的四季觀,在四姐妹的招婿和戀愛生活中,穿插了舞蹈、賞花、賞月、捕螢等場面描寫。如嵐山一日賞櫻那一章,描摹細膩,把盼望櫻花早開的急不可耐、欣賞櫻花的滿足和歡愉、擔心櫻花匆匆凋落的哀愁和悵惘,都寫得精細入微,筆墨酣暢,淋漓盡致,可算得一篇絕妙的賞櫻賦。隨後,又讓貞之助和幸子為賞花寫下和歌,更為作品增加了無限的和聲,一詠三嘆,余音裊然,有極強的感染力,這些場面描寫和在文中出現的和歌、俳句,把人物的感情糅合在自然環境中,用暗示的手法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與描寫人物的復雜隱微的心理活動相適應,形成了這部作品典雅細致的獨特的文章風格。

其次,表現在對女性心理的細膩刻畫上。作者筆下的幸子,是一位心地善良、品德高尚、多愁善感的女子。她承擔了棄世過早的母親的責任,照顧、監督、庇護著雪子和妙子。她以中產階級的擇婿標準不辭煩勞、殫精竭慮地為雪子尋求美滿姻緣。幸子比兩位妹妹更為著急,為她們老大不嫁而憂慮傷感。在嵐山賞櫻時,她觸景生情,一方面擔心落花匆匆,嘆息雪子、妙子的青春已逝,一方面又恐懼雪子出嫁後明年賞櫻又少一人的寂寞,最後又想寧可忍受孤寂,也唯願她早日出嫁。這樣一波三折、細膩地描寫了她多愁善感的善良性格。作者還善於從矛盾沖突中揭示復雜的人物性格。在妙子和板倉的戀愛事件中,幸子出於落後的門第觀念,持強烈的反對態度。當她聽說板倉因患壞疽死去而這事件“自然解決了”時,不禁對這位救過自己妹妹性命的恩人的突然死去感到高興,雖然她自己也認識到這是一種卑劣的念頭。這種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與她平常那種善良性格似乎截然相反,卻細膩、真實地刻畫了這個人物,使人物性格豐滿,具有說服力。

作者在描寫人物時,極力賦予每人以鮮明的性格特征。四姐妹中,鶴子敦厚木訥,幸子溫柔敏感,雪子冷靜羞怯,妙子活潑老練。所有這些性格特征,都寫得鮮明可信,都是與她們各自不同的年齡、經歷和教育狀況相吻合的。不僅主要人物如是,哪怕是與雪子相親過的五個男子(三枝、瀨越、野村、澤崎、橋寺)雖然結局同為親事有始無終,卻因他們的經歷不同、性格有別,親事破局的方式也各各不同。就連那位只出過一次場的與兵壽司店老板,作者也把他寫得生動傳神,呼之欲出。如:

有時遇上老板不稱心,給食客放很多山萮菜,辣得那客人“噯呀”一聲跳起來,要麽眼淚直流,他在旁邊看著竊竊地嗤笑。

寥寥幾筆,就像一位高明的漫畫家,勾勒出了這位老板單純、稚氣、喜愛惡作劇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