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第3/5頁)

由此看來,作者雖想使雪子成為傳統的日本女性的典型,實際上卻在最主要一點上,使他描寫的典型人物並不是任人擺布,而是與婦女傳統的“忍從美德”大相徑庭了。

作者創造這個不完美的典型是有其原因的。19世紀中期開始的明治維新的結果,成立了以天皇專制主義為中心的統一國家、實現了文明開化。以明治市民社會的啟蒙家福澤諭吉(1834—1901)為代表的新思潮,批判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要求文化和政治上的解放,吸收英法的自由思想。福澤諭吉極其重視婦女社會地位的問題,提出“萬人皆同位”的口號。從那以後,中上層社會的,特別是接受了西方思想教育的女子,多少有了一些獨立自由的思想。然而,明治維新是一次從上而下進行的不徹底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改革以後,封建勢力在社會中仍然很強大。時代就這樣被卷進了保守與革新、現實與理想、舊事物與新事物對立的旋渦中。盡管從明治維新到《細雪》所描寫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七十年,婦女的社會地位卻並無根本好轉。《細雪》中雪子這個典型的出現,正是植根於這種復雜的社會背景中。一方面,她在婚姻問題上違背了以忍從為美德的道德標準,並不俯首聽命於姐夫,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未來的丈夫身上,仍是依附、從屬於丈夫。姐夫姐姐們為她擇婿的必不可少的條件就是生活上要有保障。當陣場夫人介紹年紀大得多的野村時,姐夫們甚至考慮到了雪子將來可能成為寡婦,得有一筆生活保證金。因為沒有得到這種保證(當然還有其他原因),這門婚事告吹了。由此可見,雪子的婚姻並不是以愛情為基礎的,只考慮門第、社會地位、教育狀況,最重要的是財產狀況。之所以造成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原因在於雪子沒有賴以自立的技能和獨立的經濟地位。

雪子作為傳統的女性是不典型的。但是,這個形象作為日本20世紀30年代的阪神地區中流社會的婦女,又確實是頗具典型意義的。

雪子婚後的命運怎樣?作者沒有交代,只是以雪子乘火車赴京結婚結束了小說。但是,作者寓意深長地安排了這樣的結尾:

自從決定了由貞之助夫婦陪送,乘坐二十六號夜車去東京以後,雪子也為時光的一天天流逝而感到悲傷。不知什麽原因,幾天前她就開始拉肚子,一天拉五六次……

……

委托小槌屋準備的婚禮後穿的便服也在這天送來了。雪子看到這些東西不禁想嘟噥:“這要不是婚禮的衣裳該多好!”她不由得回憶起了昔日幸子要嫁給貞之助時,也是一點也不高興的樣子,妹妹們問起她來,她說道“沒什麽可高興的”,並且寫下一首和歌給她們看:

不待晚風催,

忽忽今挑新嫁衣,

不覺暗生悲。

這一天,雪子腹瀉始終沒有好,上火車以後還在繼續拉肚子。

這結尾為雪子未來的婚姻生活抹上了哀愁、淒涼、不祥的氣氛,預示了女主人公雪子的不幸命運,我們不可把它當閑筆看過。

作為對比而描寫的妙子,與雪子大不相同,是一個熱情、明朗、大膽潑辣、富有進取心、好勝心強、多才多藝的現代女子。她是在家道衰頹父親去世後成長的,極少受到那陳舊的門第觀念的羈絆,公開宣稱自己在婚姻問題上實行“功利主義”,提出選擇丈夫的三個標準:必須要有強健的身體,有技能、職業,真心熱愛自己,有願為自己獻出生命的熱情。

剛剛二十歲,妙子就和當地的富商子弟奧畑啟三郎自由戀愛,為了達到搶在三姐雪子之前結婚的目的,甚至采取為雙方家長所不容的私奔的手段,因而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

後來,在神戶大水災時,她被困厄在玉置德子的裁剪學院,幾遭滅頂之災。她被原奧畑商店學徒、攝影師板倉拼死救出來後,與不願為尋找、營救自己而弄濕褲子的紈絝子弟奧畑相較,她很快愛上了板倉,不顧將來社會輿論的譴責和壓力以及家庭的阻撓,明確主動表示要和社會地位低下的板倉結婚。她在奧畑的金錢物質引誘下也曾仿徨、軟弱,在板倉與奧畑之間遊移周旋,並未徹底和奧畑決裂,並且在板倉患壞疽死去後,一度又和奧畑交往極密切。這說明了中產階級婦女的兩面性和軟弱性。但是,最終她還是愛上了一個酒吧招待三好,並有計劃地以懷孕來造成既成事實,一箭雙雕,一方面迫使家庭承認他們的婚姻,另一方面使奧畑不得不和她分手。這表現了她為了追求真正的愛情和幸福,頗有心計又極為大膽。一個熱烈而執著、極為豐滿的叛逆的女性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