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17(第3/4頁)

“你別吃那牡蠣。”幸子湊到貞之助面前耳語道。雖說是生牡蠣卻不是經過精選的深海牡蠣,從顏色看一定是從附近市場買來的貨色,而這些俄國人卻頗為勇敢地大嚼特嚼,由這一點不得不認為他們比日本人野蠻得多。

“啊,已經吃得很飽了。”幾位日本人趁著主人沒注意,不斷把吃不完的食物丟給桌下的博裏斯。貞之助摻雜著喝了幾種酒,似乎有些醉意了,他指著與沙皇尼古拉二世肖像並排掛著的一座壯麗的建築物的照片高聲問道:

“那張照片上的是什麽?”

“那是皇村的宮殿,是沙皇在彼得堡(這些人不說列寧格勒)附近的一座宮殿。”基裏連科回答。

“啊,那就是有名的皇村……”

“我們家,細(是)住在離皇村宮殿很近的地方,沙皇坐馬車,從宮殿裏出來,我們細(是)每天都可以看見的,連沙皇說話我們都細(是)能聽見的。”

“媽媽奇卡……”基裏連科叫母親用俄語說,隨後他用日語解釋說:“她並不是真正聽見沙皇坐在馬車裏講話,因為馬車從那麽近的地方經過,仿佛聽到了沙皇的聲音。總之,咱們家緊挨著那座宮殿,那時候我還小,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了。”

“卡塔莉娜小姐呢?”

“我還沒上小學,什麽也不記得。”

“那間房裏還掛著日本天皇和皇後陛下的禦照,那是出於一種什麽心情呢?”

“哦,那細(是)理所當然的。我們白俄生活,托天皇陛下的福。”老太太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了。

“白俄都認為和共產主義鬥爭到底的是日本。”基裏連科說過這話,繼續問道:“您認為中國會變成什麽樣子呢?那個國家很快就要成為共產主義吧?”

“這個,我們對政治上的事情不太了解。但是,不管怎麽說,日本和中國關系不好,我們難過。”

“你們認為蔣介石怎麽樣?”剛才一直拿著空酒杯在手掌間撫弄、靜聽別人說話的渥倫斯基這時問道,“對去年十二月在西安發生的那件事,你們怎麽看?張學良逮了蔣介石,但是又留了他的命。那是什麽道理呢?……”

“這個……我覺得不像是報紙上所說的那樣簡單……”

貞之助對於政治問題尤其是國際事件頗感興趣,報紙和雜志登載的那些知識他也知曉,但是,他任何時候也不從旁觀者的態度超越一步。這年頭稍不留心說漏了嘴受到牽連可不值得,貞之助很有戒心,特別是在互不知心的外國人面前,他決定不再發表任何意見。但是,對於這些被逐出祖國、漂泊異域的人來說,這些都是一天也不能置之不問的生死攸關的大問題。他們幾個俄國人繼續談論了一會,而以渥倫斯基對這些消息知之最詳,似乎還很有些什麽主張,其他人都落得聽他說。為了讓貞之助他們能夠聽懂,他們盡量講日語,渥倫斯基說到復雜的問題時就講俄語,基裏連科便隨時充當翻譯。老太太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評論家,不光是老老實實地傾聽男人們的談話,還積極參與爭論,說得起勁時,她的日語就更加支離破碎。日本人也好,俄國人也好,都不懂她說些什麽。

“媽媽奇卡,請您說俄語吧。”基裏連科提醒她。

貞之助他們沒弄明白,不知因何緣故,這場議論演變成了老太太和卡塔莉娜之間的口角。似乎是老太太攻擊英國的政策和國民性,而卡塔莉娜奮起反駁。卡塔莉娜認為,自己雖然出生於俄國,卻被趕出祖國流亡到上海,受英國人的恩惠長大成人,英國人的學校教育了她,從未收她一文錢學費,學校畢業後又當上護士,在醫院拿上工薪,這一切都是托英國的福,那個英國有何不好呢?而老太太卻說:“你還年輕,不了解事實的真相。”母女倆漸漸爭得激烈起來,甚至臉都白了,幸好有哥哥和渥倫斯基出來調停,沒到索然掃興的程度,一場爭鬥剛剛冒煙便平息了。

“媽媽奇卡和卡塔莉娜經常為英國的事爭論不休,真使我苦惱!”母女爭吵平息後,基裏連科說。

後來,貞之助他們又改而坐到隔壁房裏,閑聊一會,玩了一陣撲克,不一會,又被請進餐室。可是,幾個日本人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只得去填博裏斯的肚子。盡管如此,唯有喝酒貞之助沒有認輸,與基裏連科和渥倫斯基一決雌雄,奉陪到底。

“可得注意呀,你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了……”幸子叮囑貞之助。這時已過了十一點,他們已踏上歸途,正走在暗黑的田間小路上。

“嗬,這涼風吹在臉上真舒服呀!”

“真的。先前那會兒,我真不知道會怎麽樣,只有卡塔莉娜在家,都到什麽時候了,吃的喝的都沒影兒,肚子也越來越餓……”